Chapter9 似水年华Le Temps Retrouvé(2 / 2)

浮光 渥丹 3543 字 6个月前

冬天的海边哪怕在阳光下也有难掩的寂寥感。浪花拍上高高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泡沫来。海水的颜色虽美,整个海岸却没有好沙滩,走过去都是碎石,也算是美中不足的憾事一件。

他远远看见沙滩上围着一群人,设备齐全,一看就是专业的摄像队伍。谢明朗稍微走近一点,看清是在给模特拍外景,就再没走近,想绕过他们,去沙滩的另一边。

潮水的声音不小,工作中的人们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互相交流,这些声音又被风或多或少地送到谢明朗耳中。在听见好几个熟悉的声音的之后,谢明朗还是停住了径直前去的脚步,转而走向声音的主人们。

衞可眼尖,早就看见谢明朗,摄影师上个镜头刚拍完,他立刻就朝着谢明朗的方向微笑。之前谢明朗在其他活动中碰见他好几次,每每都是被拉去角落里喝酒闲扯,早已熟得很。谢明朗不由也微笑,趁着工作人员协助摄影师调整反光板角度的间隙,衞可干脆甩下要帮他补妆的化妆师,朝着谢明朗走过来:“谢明朗,这么巧在这裏都遇见你?”

“今年的年会在这裏开。我已经过来一个礼拜了。”

“哦,难怪。我们昨天才到,”衞可朝人群一指,“这就马不停蹄开始工作了。”

看见季展名的身影谢明朗并不惊讶,他收回目光,笑说:“既然都在这裏,晚上出来喝酒吧。”

衞可才笑嘻嘻应了个好字,他的助理就跑过来催他回去工作。如此一来季展名不免也看见谢明朗。对于季展名来说,后者的出现显然更让他惊讶,以至于他在稍加犹豫之后,挥了挥手才说完“大家休息一下吧”,就立刻朝着站在离海稍远处犹自谈笑风生的两个人走过去。

谢明朗这时已经堆好笑容来,等着季展名走过来,再等着并不知情的衞可笑容满面开口:“老季,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谢明朗心想这真是俗气的开场白,继而又想到该怎么样让这场面更生动一些。在他默默思索的时候,季展名已在朝他点头致意:“没想到会在这裏遇见你,明朗。”

听见衞可在一旁插了一句“也是,你们应该认得”,谢明朗也点头,回握住季展名伸出来的手:“过来参加年会。”

“原来如此。”

说完两个人再没有话好说,沉默下来。这种气氛显然不太对,不要说谢明朗和季展名,就连身为局外人的衞可也有所察觉。但他们谁也没有让这沉默维持太久,就以季展名的抽身离开告终。此时气氛稍有好转,衞可进一步和谢明朗约定晚上碰面的时间地点,这才互相道别,各忙各的去了。

为了拍一个日落的镜头,谢明朗比约好的时间稍迟才到约好的酒吧。虽然酒吧里光线迷离,谢明朗还是没怎么费力地找到了衞可。他径直向衞可走去,此时的衞可身边热闹得很,有意搭讪的男女都有,场面五光十色活色生香。相较之下,他身边那个除了点单之外几乎头也不抬的身影,暗淡得简直如同一道影子。

谢明朗没多说,走到衞可身后,拍了拍他打了个招呼。衞可看到他眼睛发亮,站起来把手上的酒杯递到手里:“来,你要是不怕冷,我们去外面喝。”

毕竟是冬天,白天再怎么暖风熏人,夜风一起,还是冷得可以。谢明朗本来就吹了一个下午的海风,坐了一会儿有点受不了,还是提议坐回去。对此衞可坚决不肯,说裏面哪里是酒吧,简直是盘丝洞。谢明朗大笑:“你什么时候怕过这种场面了?”

但不管怎么说,衞可不肯再回去,指着天上一轮满月说:“清风明月,你舍得进去?多喝几杯就不冷了。”

他就叫服务生去开烈酒。酒上来之后也不废话,拉着谢明朗和同样跟出来的季展名喝了好几轮。在冷风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过数巡,谢明朗已经觉得热度冲上来,果然不冷了。

谢明朗自嘲的“酒后成痨”再一次得到验证,话开始变多,头脑却渐渐变得迟钝。他和衞可聊得兴高采烈,几乎忘记了桌子上的第三个人。

后来随着衞可随口一句“你们是怎么认得的”,之前一直作为倾听者的季展名也加入这场没有主题的闲聊之中。他指着谢明朗说:“他是低我一个年级的师弟。”

如此一来话题渐渐转到谢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经五六分醉了,到了后来竟然不知怎的说起和谢明朗念书时候冬天去候鸟保护区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区冷得要命,还动不动下雨。我们在最近的村里等了好几天,总算等到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晴天,凌晨四点钟爬起来,没有好路,就沿着渔民走出来的小道去湖边。一路上都滑,两个人都摔了好几跤,手电也丢了一个。有一次他还差点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泽的泥地里,拖出来之后两个人都吓得半死。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得湖边,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还真不容易。”

衞可听得有趣,催季展名说下去:“这一路劈荆斩棘,肯定是个好天了?”

“嗯,后来太阳出来了,鸟也都醒过来,河滩上一群群的各种鹤、鹳、天鹅,雁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水鸟,漂亮得要命。特别是朝阳映在湖面,一片的白鹤踏着水飞起来……我们在那个又潮又冷的棚子待了大半天,等再钻出来,脚都不会走路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是太兴奋,出来之后就往湖滩上冲,惊得附近的鸟全部飞开,我们就踏进水里继续拍,疯了一样,之前当地人提醒的不能下水啊什么的,统统都不记得了。”

衞可就笑:“老季,原来当年你为了艺术这样肯献身啊。”

谢明朗这时彻底安静下来,嘴角的弧度固定住,听着季展名藉着酒力手舞足蹈给衞可说故事。季展名说起旧事时异常专注,也像是忘记了谢明朗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看也不往这边看一眼。说到最后他微微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机子不够好,拍出来的片子现在看看,可取的也就只有热情了。”

“老季,你对工作从来都不缺热情,缺的倒是和人友善相处的觉悟而已。你晓得,如果今天我再不拉你出来喝酒,其他人都要逃了。”衞可嘻嘻哈哈转过头去问谢明朗,“谢明朗,老季是不是从大学时候就是这样的扑克脸?我们可是畏他如虎豹。”

好像听到这个名字,季展名才记起原来谢明朗还在。他迟钝地移过目光,眼中除了酒精形成的雾气,还有其他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带来的痕迹,都统统揉在一起,蒸腾出来。谢明朗看着衞可,也笑:“江山易改。”

衞可大笑,又斟满了酒:“那就为本性难移干杯。”

他们喝到晚上十一点,谢明朗看了表,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就喝到这裏吧。”

衞可微笑,指着季展名说:“反正他明天起不来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谢明朗一站起来,立刻觉得头重脚轻,就知道是喝得过分了,撑了桌子一把,还是站定了;衞可倒是看上去和平时一样,除了脸上稍微添了点颜色;最严重的是季展名,他脸色看起来倒是很正常,就是刚站起来,立刻又坐了回去。

“这下是真的醉死了。”衞可摇摇头,“老季,我扶你吧。”

他很好心地搀住季展名,架着他站起来。谢明朗看见这般场面,也摇头:“叫出租车吧。”

“酒店就几分钟的路,我带他走一走,散散酒。”

然而他个子太高,这样架着季展名,两个人都走得费劲。谢明朗本来已经道别了,见到这般景象还是追过去,拍了拍衞可的肩膀:“你们这样下去走回去都要累死。我来扶吧。”

季展名沉甸甸挂在他肩膀上,每一步都像在拖。谢明朗没走几分钟就开始冒汗,又立刻被风给逼回去。衞可守在一边,说:“我好久没看到老季喝成这样了。”

谢明朗周遭都是酒气,早已分不出是他自己身上的还是来自季展名。闻言谢明朗说:“是吗?我以前没有看过他喝酒。”

“不过今天难得,他太太居然没有打电话来,不然又有故事看了。”衞可笑眯眯地说,“季太太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姑且不论他口中的有趣该怎么定义,谢明朗想到另一件事情,趁着酒力干脆问出来:“你和季展名很熟?”

“当年我在酒吧打工,他忽然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做模特。这种场面好像只有老的连续剧里才会碰到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留下的名片也早就扔了,谁知道是真的。后来也就是这样了,我入行了,合作的机会很多,而我毕竟欠他这个人情,反正慢慢就熟了。”

“原来是这样。”谢明朗随口一应,“原来他是你的伯乐。”

“可以这么说吧。”

谢明朗玩笑一般说:“那这个时候,你就算把他背回去也是应该的。”

衞可还真的来了劲:“要不然我们试试?你再照下来,等他清醒过来之后我贴在他工作室外面,这个场面肯定很壮观。”

谢明朗笑了出来,这个动作引得之前已经差不多连知觉也没有的季展名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没头没脑地口齿含糊地低声问了一句:“你关节还痛吗?”

这句话衞可也听见了,目光立刻扫到谢明朗身上,只是不说话。谢明朗抿着嘴,没有做声,这样沉默地走到酒店门口,他把季展名交还给衞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展名总算是勉强有了点儿意识,很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着谢明朗,却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知道他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声音。他也知道季展名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决定不再等下去,转而对衞可说:“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明朗。”

季展名终于出声,他的嗓音很奇怪,一时也没人计较。衞可是最爱说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此时也只是扶着他,好像想帮他站直一些。见状谢明朗笑笑:“怎么像个老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了?不能喝就要晓得适可而止,什么话下次再说吧。再见。”

“再见。”季展名怔怔良久,眼中的瘴气消去一些,很清晰地吐出这句话。

谢明朗拦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想起来,那一天他们傍晚才从湖边筋疲力尽地回到借宿的村庄。两个人一身泥水,浑身冰冷,狼狈不堪。他自己回来的时候被草根绊倒,又摔了一跤,磕到石头上,膝盖破了,脚踝也扭伤了,还是季展名连拖带扶拽着他回来,只恨实在背不动。两个人在路上极力打起精神说笑话,到住地的时候,才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明朗觉得四肢有了点儿知觉,挣扎着要去看伤口,却被季展名抢先一步。他的手轻轻按在谢明朗脚踝上,那只后来肿了好几个月的脚踝当时还未显露征兆,只是手压上去,就抽筋一般地痛。当时季展名问的,好像也是那么一句。

谢明朗就笑了,心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