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无终之始(1 / 2)

浮光 渥丹 11080 字 2个月前

听见雨点扑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谢明朗醒了。

他醒来一半是在医院住久了,生物锺早已被调整得无比规律,另一半却是因为每到雨天尚在恢复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隐隐作痛,胸口像被压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出院已经一个月,搬到郊外也快一个月,除了每周去复健路上远了点,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然而这个城市漫长而潮湿的冬天刚刚过半,新年将至,雨季却似永无尽头。

言采还在睡。《小城之春》风评大好,演完一季后又加演一个月,不管外头娱乐报章上如何渲染眼下这出无人真正站出来表态和评价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卖,言采的生活状态也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日日睡到午后起来,下午准点去剧院,演完之后自有朋友陪他消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后,那个时候谢明朗已经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一宿好睡。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近来的曝光程度,已经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谢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沉的言采,先起床去冲了个澡。却没料到洗完澡出来,言采竟也跟着起来了。

谢明朗一愣,擦头发的手停了一下:“这才几点,你怎么就醒了?”

言采听到谢明朗的脚步声,已经先抬起头来,手上还握着记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复健?我送你去。”

按理说谢明朗应该一直住院到复健期结束,但他在拆除石膏后就坚持要出院,上医院复健一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两个人最初商量的是请护工,但试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发觉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见得怎么方便,加之无论是言采还是谢明朗,都受不了家里长时间多出个外人来,所以也就作罢,宁可叫出租车,要不有时潘霏霏来看谢明朗也接送他一下。

听到言采这么说,谢明朗又愣了一下:“我昨天已经约好车了。”

说完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傻,摇了摇头,笑了:“我再去打个电话。”

到了钟点两个人按时出门,他们同进同出的机会本来就少,近来更是为了省事,几乎没有过。果然车子一开出去,就见到闪光灯团花一样盛开在阴沉的天气之下,谢明朗下意识地要低头,忽听见言采一声轻笑:“你以为全城还有谁不知道你现在住在这裏?”

“你就这么想帮忙娱乐报纸增加销量?”

“反正你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和我们两个人出门,对他们来说没有差别,躲也没用,我总不能为了躲记者再去买一套房子。”

这种事情上谢明朗素来说不过言采,苦笑了一声:“只要是涉及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来。”

眼看前方交通灯转色,言采忽然加速,把还顽强跟在后面的几辆车甩在红灯之后。谢明朗没有防备,一快一慢之中后背撞到坐椅,痛得眉头瞬间蹙成一团,又担心被言采觉察,硬撑着若无其事般转开脸去。言采这时说:“我约了个人,送你去医院之后我去见他,谈完之后再来接你,一同去吃饭吧。”

“还是你告诉我餐厅在哪里,我们分头去,这样时间上也自由。我今天……”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说漏了,谢明朗飞快地看了一眼言采,收住了话端。

言采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谢明朗的后半句话:“嗯?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约了吕大夫,可能会比平时晚一点。”

吕大夫是谢明朗的主治医师。言采听他一提,沉默了片刻,说:“这几天后半夜你总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没有的事。”谢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沉,还能听见我翻身?”

言采就不说话,转过头去看着谢明朗。谢明朗被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定期检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没有骨折过,痛起来哪里真的瞒得过去?”

谁知道言采一本正经地说:“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记了。”

谢明朗摇头大笑:“难道真的要我招了骨头没接好,痛得死去活来你才安心?”

听到这么说,言采瞄了眼谢明朗,这才不问了。

言采要送谢明朗到骨科,谢明朗却执意让他把车停在离医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说是走过去,也活动一下。不管说得怎么理直气壮,那些不能说也不必说的东西言采恐怕比谢明朗本人还要清楚一些,他就没多说,只替谢明朗开了车门,看他走出几步发觉谢明朗没带伞,又追上把伞给了他,这才赴约去了。

谢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门熟路,还和护士长聊了一会儿,才去见主治医师。落座之后吕大夫问了问他的复健情况,又把上周来时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诉谢明朗恢复状况非常理想。

这都是好消息,谢明朗却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感。默默等大夫说完,又默默看着他把X光取下,谢明朗才开口:“吕大夫,这次来我是有别的事。”

“嗯?”

“我的手总是在抖。”他平静地说。

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言非虚,谢明朗说完之后把一直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温暖的诊室里,那双手却如同畏惧寒冷一般,始终在微微颤抖。

赶到说定的餐厅的时候,果然又开始下雨了。

言采推开包厢的门,看见先到的谢明朗低着头在翻看摄影杂志,听见门声,谢明朗抬起头后有点惊讶:“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来。”

“没,今天只是简单见了个面,隔日细谈。”言采把外套挂好,同时接话。

“怎么?”

“有个年轻人写了个不错的剧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顾雷愿意投资,问我愿意不愿意做制片人。”

谢明朗虽然不混演艺界,但和圈子裏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对很多事项的流程也略有所知:“制片?这可不是轻松差事。”

言采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这个念头,想试试看,谁知道机会就来了。”

“怎么,开始厌倦演戏了吗,要挑战更艰苦的工作?”

谢明朗问得本是玩笑话,不料言采的回答却很严肃:“这不是厌倦与否的问题,既然有另一条路摆在眼前,尝试一下也无妨。”

或许是觉得自己也答得太严肃了,说完这句,言采又笑了:“万一将来哪一天不能演戏了,也多一条路,不至于流落街头。”

虽然谢明朗听完之后,脑中瞬间闪过的“言采流落街头”这么个景象让他觉得滑稽无比,但又很快被别的思绪勾住,笑容一掠就收住,再过了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汉的样子,就更不要说什么真的流落街头了。”

“要知道人生从来都是比电影更有喜剧感。”言采看着谢明朗在笑,也笑了,又问,“见过吕大夫,他怎么说?”

谢明朗正视着言采的眼睛,镇定地说:“说肋骨恢复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那就好。”说完又觉得不够似的,看着谢明朗,又低低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谢明朗就笑了:“的确是好事,值得庆祝一下。”

午饭在轻松愉快之中安然结束,这天下午是年内《小城之春》的最后一场公演,吃过饭言采送谢明朗回去,再开车又回市里。他们道别的时候言采说:“新年之后我要去外地十天,回来之后就没什么事了,新年假到那个时候再补吧。”

谢明朗却心不在焉,直到察觉言采笑眯眯等着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着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走后,谢明朗的笑容卸下来,倒在沙发上,心跳如鼓,汗水渐渐从背上渗出来。起先他还反覆默念是上午复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体力,后来还是无法抑制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来。他把手握成拳,又松开,如是再三,终于忍不住,还是站起来,往自己的工作间去了。

这个房间新整出来不久,当时他还在住院,所以整个房间几乎是按言采的风格来的,什么东西都给摆得一丝不苟,后来是谢明朗住进来之后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调整。谢明朗看着一排相机,不用开灯就摸到车祸前最常用的那个,奇迹一般经历车祸而完好无损,甚至连漆都没有蹭掉。他拿下镜头盖,还没有举到胸口,尚未痊愈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机砸在地板上,声音大得骇人,谢明朗愣愣站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让他意识过来是自己的左手还托不起相机。这个认知以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迟缓的速度慢慢传达给自己,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谢明朗立刻弯下腰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把相机捡起来,拿到台灯下面,心疼地检查起机器,直到确定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捧着相机倒回椅子上。

午饭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谢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个午觉,还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搁在枕边的手机不依不饶地响起,他正梦的是当年还在《银屏》时被编辑催稿,听到铃声吓得一下子坐起来,看到打电话的人是潘霏霏,才松懈下来。

潘霏霏约他晚上出去吃饭,谢明朗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到这个邀约顿时笑了:“还是病人好,每天过着吃了睡睡了再吃的生活,还有人前仆后继来喂。”

电话那头也扑哧一声笑出来:“其实我们是有事想告诉你,希望你一定赏光。要我们来接吗?启文今天没事,我倒是要加班,我让他过来。”

谢明朗心想自己伤的明明不是腿脚,为何人人约他出门都说要来接他,真以为家门口时不时埋伏着的是游乐场的迎宾队列。想到这个,他又觉得乏力起来,应下今晚晚餐的同时,又坚定地谢绝了潘霏霏的提议。

当晚谢明朗准时赴约,入夜之后气温骤降,风刮在人身上刀子一样,出租车司机在路上不停说着搞不好要下雪。途中他接到言采的电话,原来是担心他中午喝多了对骨头愈合不好,谢明朗笑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未免太晚,从这个话题开始,两个人一径闲扯,不知不觉就到了餐厅外面,这个时候言采忽然问了一句:“年底的最后一场演出,你来不来看?”

出租车已经停了下来,谢明朗往车窗外一瞥,顺口说:“你有几张票?”

言采笑着反问他:“你要几张?”

“给霏霏留一张。既然她去,就再多一张留给启文,有备无患。”谢明朗付了车资,“我到了,要下车了。”

“那好,就这么定了。”

进了餐厅谢明朗发觉先到的是梁启文。后者见到他后立刻说:“霏霏临时加班,说是晚一点赶过来,要我们不要等他,先吃。”

“她说你们有事同我讲,怎么了?”

梁启文本还颇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听到谢明朗开门见山的一句话,眼睛立刻转开了。谢明朗本来不解,转念之间明白过来,不由得笑起来:“那看来是好事。”

“我签下讲师的工作了,和霏霏商量之后,我们想年后结婚。”

谢明朗原本猜的是他们说要去见对方父母或是订婚之类的事,没想到竟是要结婚。他愣了一会儿,继而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求婚成功,恭喜你了。霏霏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总是看着她还小,不知不觉,竟也有归宿了。”

“明朗你不要一脸把我终于卖出去的便宜表情,先好好锻炼身体,等我出嫁那天背我出家门。”潘霏霏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走进室内,说完这句眼风扫到梁启文身上,“你这么藏不住话,怎么也是应该我亲口和明朗说。”

但是那一刻梁启文只笑,谢明朗也笑,潘霏霏看着他们的含义各自不同的笑脸,脸上热得厉害:“明朗,这事我还没和爸妈说呢,我想过年的时候带启文回家。”

谢明朗始终在微笑,听到这句话亦笑容不改:“好啊,潘姨见你终于带未婚夫回家,一定无比欢喜。”

在“未婚夫”和“终于”二词之间徘徊了片刻,潘霏霏决定忽略后者,听来颇有些蛮不讲理的言语也因为此时的笑容显得太没说服力:“爸妈看过之后,要是觉得不及格,当场打出去。”

可怜梁启文正在喝茶,立刻被一口茶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觉得自己好久没见到潘霏霏如此这般的小儿女神色,看她和梁启文笑闹,只觉得有趣,又觉得他们般配。不防潘霏霏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明朗,你想好送我什么没有?”

她笑容款款,谢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来,每到年底潘霏霏总是这样笑着向他要新年礼物。一阵恍惚后,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说:“还没结婚呢,就向家人讨结婚礼物了,你这才是便宜买卖。”

闻言潘霏霏作势要打他,但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觉得闹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开菜谱,却不看,只是先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明朗,结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谢明朗看着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说:“你结婚,拍照怎么还能找别人?这不用你说,当然是我来拍。”

说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来,指着潘霏霏去跟梁启文说:“不要怕,她都在想结婚照和喜宴了,绝不会打你出门。”

这时梁启文终于说:“她嘴恶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启文,谢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这一晚三个人边吃边闹,热闹得要命。谢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样和梁启文说起潘霏霏小时候的趣事。虽然他说的故事里一半是潘霏霏平日里说给梁启文听过的,但是在梁启文听来,事情换一个角度重新说过,又涉及潘霏霏,怎么也听不够。而谢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见梁启文的目光,心裏想,这个年轻人恐怕是心甘情愿被霏霏鈎一辈子。想到这裏,好笑之余,更多还是欢喜。

吃到餐厅打烊,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谢明朗因在兴头上,来不及觉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启文滴酒未沾,说是要开车。在送谢明朗回去的路上,谢明朗藉着酒大说潘霏霏小时候为了不洗碗使出的种种伎俩,潘霏霏起初还有些恼,听到后来自己也乐不可支,大笑着扑在谢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说了一通,听来又好似酒话,弄得梁启文连连说“下次再也不让她这么喝了”。

到了家门口,所有的灯还是熄的。谢明朗费力地看了眼手表,算时间戏已经散了,言采应该正在哪里吃饭。他挪开半睡半醒趴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顿好,又向梁启文道完谢,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在车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过来,拉住他外套后摆,笑嘻嘻问:“明朗,怎么不请我们去你家里坐?”

她声音又亮又脆,半夜里这一声格外响,好像整个院子都是回音了。这句话一说出来谢明朗和梁启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涂了。梁启文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明朗,轻轻说了声“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接着转过身要拉开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闹。”

潘霏霏却不理,后来索性整个人抱住谢明朗后背,竟是不让他离开的架势。起先谢明朗还有点诧异,很快也镇定了,一边掰潘霏霏的手一边笑说:“你这么抱着我,我怎么请你进去坐,拖着走吗?”

然而潘霏霏还是执拗地攀住他,埋头絮絮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谢明朗无法,担心梁启文尴尬,于是说:“我一直以为她喝酒像她妈,从来不醉的……”

话音未落,自家房门竟然开了。言采顺手打开廊灯,看着眼前的场面,并不惊讶,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启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说:“那就是我没听错了。外面这么冷,先进来吧。”

之前还胡天胡地发酒疯的潘霏霏,听到言采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松开了抱住谢明朗的手,然后也跟着下了车,故作镇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四下张望一番,声音极平稳地问:“就到了?”

自从知道了言采和谢明朗的关系,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谢明朗去医院,也绝不进门,刮风下雨,从无例外;谢明朗最初没有察觉她这点别扭,等到有所察觉,稍加衡量,也选择了一字不提。

梁启文看不懂潘霏霏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连她是不是醉着也不那么确定了,一样下了车,目光在谢明朗和潘霏霏之间游移不定,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开口:“那我们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就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车里,坐了一会儿发觉梁启文不在车上,又探出头:“启文,你在发什么呆?”

她说要进门,又迅速离开,变得翻书一样快。谢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点儿清醒无非是硬撑着一口气装出来的,心裏觉得有点好笑,就是笑不出来,只若无其事和梁启文道了个别,要他看着点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车离开。

言采一直没说话,等车子开离才走下台阶,拉着还立在原地的谢明朗往门里走,口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我今天谢幕后直接回来了,之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听见你妹妹的声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谢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肩膀上:“远远就闻到了酒气。你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语气中微妙的变化让谢明朗知道言采并不愉快,他往言采那边靠过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说:“霏霏和启文决定年后结婚,他们今天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就喝多了。偶尔为之,下不为例。”

说完想起晚上的笑闹,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进客厅,言采打开灯,把谢明朗安置在沙发上。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谢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发深处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来,看见的是谢明朗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很满足的样子。

“你这个酒鬼。”言采摇头,拍他起来。

“你抽烟我酗酒,正好。”谢明朗嘟囔一声。

一个要睡,一个要弄对方醒来,两个人拉锯许久,最终成功的还是言采。被拖着去冲了个澡,谢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头重脚轻的状况并不见得有所好转。裹着浴袍往床上重重一扑,觉得立刻就能再睡过去。但这个时候脑子又逐渐恢复了部分功能,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对端着水杯和药片走进来的言采说:“我有没有告诉你,霏霏要结婚了?”

言采坐到谢明朗身边,先看他吃药,才点点头:“你已经告诉我了。”

谢明朗吃完药又躺回去,盯着吊灯良久,才好似无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双眼:“我说过了?真要命,完全记不得了。”

言采居高临下看着他,眉头皱起来:“你们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记得了。”谢明朗凭声音拉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来,愈是觉得言采的手温暖。

言采也觉得谢明朗的手一直在发冷汗,又抖个不停,全当他又喝多了,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对神经不好,酗酒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从‘没事,这才多少’起头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谢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说要我给她照结婚照,我现在连相机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点差别也没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胡说八道。”这句话的口气出乎意料的温和。言采并没当真,抽出手来,去关了灯。

感觉身边多了个人,谢明朗下意识地靠过去。他此时脑子里还是迷成一片,因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热不已。天晕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声音来,说:“是啊,都是胡说八道。”

身旁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那时谢明朗已经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渊滑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糟透了,反反覆复在做梦,而且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赶一班船,气喘吁吁赶到码头上,码头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颠簸不已,要赶的那班船却已经朝着夕阳开远了。强烈的挫败感让他烦躁不堪,特别是这梦一再重复,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里抛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间,人也醒了。

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暗的一刻。谢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隐约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那奇怪的声音才消失,换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声。

他觉得口干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后遗症,想爬起来喝杯水,坐起来才察觉自己一只手被言采握住,两个人都一手是汗。

谢明朗想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开台灯,床头柜上果然还留着昨天晚上没喝完的水。喝完这半杯水,喉咙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关灯再睡,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谢明朗转头,愣了愣,说:“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经坐了起来,眼底全无睡意:“你昨天睡着之后手还在抖。怎么回事?”

谢明朗瞬间无言,定了定神,从言采手里抽出手来,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看言采。印象里他似乎从未见过言采眼底有过如此重的阴影,以至于差点疑心成是灯光在玩的把戏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眉心紧蹙,固执地在等待谢明朗的回答。谢明朗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吕大夫怀疑是神经的问题。检查已经做了,这几天结果就出来。也许没什么事,虚惊一场而已。”

言采还是不说话,面部的线条却松动了。谢明朗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于是就笑了:“提早体验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错。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睡了吗?”

说完也不等言采说话,径自关了灯,重新睡下去。

但这时他已经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很久之后听见言采也睡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一次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朗的手。就是这一次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一点儿也不舒服。

谢明朗忽然想起什么,牵动了下嘴角,问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别人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会走开。”

真是体面的做法。谢明朗想。于是他就说:“那这次也走开吧。”

言采没做声,感觉到谢明朗的手离开,还是没有表态;两个人在这无声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为谢明朗又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他的声音:“说真的,言采,这些年我遇见这么多坏事,我想过和你分开,在非洲的时候遇到危险,想过会死,唯独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谁知道最习以为常的,竟也会有可能成为奢侈回忆的一天。”

因为睡眠不足,也因为宿醉,谢明朗那久违的低血压,在被闹钟强制性拎起来之后,发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见东西。暖气很足,窗帘还拉着,谢明朗本来就觉得口渴,清醒过来之后更是觉得热。他偏一偏目光,半边床已经空了。

这不是言采会起床的钟点。谢明朗没听见动静,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没听到声音,谢明朗想不到这个时候言采能到哪里去,终究还是有点在意,挣扎着爬起来,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本以为他出门去了,或者在车库,但走到玄关,发觉鞋子都在。谢明朗都觉得好笑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人能到哪里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卧室,想冲澡换衣服,再去医院领检查报告。再回房间才留心到窗帘没拉好,谢明朗这才想起来,忘记看一眼卧室外的阳台了。

他拉开窗帘,却见言采背对着门,坐在靠椅上抽烟。手边的烟灰缸积满了烟头,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谢明朗愣了一下,拉开门,感觉到暖风灌出来的言采立刻回过头,顺手把烟掐了,问:“现在几点了?”

瞄了一眼言采的手,谢明朗说:“九点不到。原来你在这裏。”

“睡得太早了,醒来得也早。”言采站起来,“早上下了点儿雪,现在化了,你看这个天灰的,迟早要下大雪。”

谢明朗顺着他说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远方那好像被阴沉天气压低的湖面,顺口说:“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来脸上还有点繃着,听到这句话,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他看着谢明朗,微笑说:“关于天气的预言你向来很准,还是不要说了。”

谢明朗也笑,同时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你坐了多久,不冷吗?进去吧。”

把言采拉进室内之后谢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后下到一楼,言采坐在沙发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门的架势。谢明朗见状也不吃惊,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说‘我会走开’的。”

言采顺手翻开新送到的报纸,头也不抬地接话:“你不是别人。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复健还是去拿检查结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这时抬头,口气听来也很平静,“我送你去,然后和你一起去见大夫。”

“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医院我都紧张。”

“嗯?”

“大概是我潜意识里不希望有坏消息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谢明朗在言采身边坐下来,“何况你讨厌医院。所以我一个人去才是皆大欢喜的法子。你要是愿意,等我检查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

言采本来还要说什么,但谢明朗后来的话又让他改变了主意,转而说:“神经科的主任和我认识,刚才我去了电话,所以我说我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也是一样。他姓什么?”

“贺。”

“好。”他点了点头,看见言采的神色还是有几分郁郁,反而笑了,勾过他的脖子来送去一个亲吻,“这肯定不会是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况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言采几乎一个晚上没睡,加之在冷风里坐了一个早上,在送走执意要一个人去的谢明朗之后,破天荒地去睡了一个回笼觉,等他再被谢明朗的电话吵醒,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赶到市里差不多是三点。看谢明朗气色不错,言采刚刚要询问检查结果,谢明朗已经先开口了:“医生说是我某处神经受到压迫而产生的后遗症,需要手术。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我记不得了,你既然和贺大夫认识,可以直接问他。还有就是,我决定年后动手术。”

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让言采心裏一沉,面上却还是不动如山。他发动车子,同时问:“贺仪说他主刀?”

“他的原话是‘目前我手上没有失败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会有幸成为第一个失败案例。”谢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话振奋起来,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言采。

言采忍不住轻轻笑了:“之前担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个?”

谢明朗不理他,别开脸去,再一会儿转回来,问得却是:“我其实对一件事有点好奇。”

“什么?”言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随口应道。

“那位贺大夫,是你的新欢,还是故交?”

言采见谢明朗满脸都是看笑话的神情,也跟着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哦,我的新欢和旧爱,不是就在眼前吗。”

谢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采做什么应对。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倒叫他有点措手不及。原先预备好的调侃顿时也没了用处,后来匆匆说了一句“这甜言蜜语说得太职业化,还是骗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一次别开脸,但双耳发红,终究还是留下破绽来。

言采晚上还有戏,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剧院。看着谢明朗搭乘的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言采的笑容慢慢卸下来,他把车停下来,找出个号码来,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贺仪吗,是我。”

年末的最后一出戏在二十七号晚上。

前一晚言采当真带了三张票回来,全是最好的位置,但第二天谢明朗打电话约潘霏霏,才知道梁启文不巧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只留潘霏霏一个人在市里过周末。三张票就这么只去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不说全然不情愿,但态度勉强情绪复杂,倒也是一望而知。

谢明朗自然不会说破,在潘霏霏来接他去剧场的路上把病情告诉了她,顺便也说了手术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错愕,结结巴巴问“当初不是做过脑部检查了?不是说没问题的吗?”同样的话言采也问过,谢明朗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转述的也是医生的原话:“当时检查是担心脑伤和有隐蔽的出血点,再说神经系统的问题也是有潜伏期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潘霏霏还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严重?明朗,你不能瞒我。”

谢明朗自从见过贺仪之后,反而成了一群人裏面最轻松的一个,见到潘霏霏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指都仿佛要痉挛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演技来瞒你。大夫说只是个小手术,你轻松一点。”

潘霏霏依然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动这种手术,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你最近还要去医院吗?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医生怎么说……还有启文他们学校,是有医学院的……”

“如果手术也治不好,那估计我只能去找心理医生烧钱了……”察觉到潘霏霏愈发惊恐的目光,谢明朗终于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说,“霏霏,我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这双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潘霏霏蓦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谢明朗好久,才缓缓说:“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从埃及回来之后。”

这是在算旧账吗。谢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却说:“这不是一回事情。”

潘霏霏抿着嘴不再说话,闷声闷气一路开到剧院。她想到旧事,心裏尤其憋气,启动刹车的时候手都特别重。到了剧院门口,才重新开口:“好像没车位了,我换个地方停车。”

周末找车位总是格外艰难。等他们把车停好再赶去剧院,大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验票时工作人员看到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谢明朗和潘霏霏两个人,问:“你是谢明朗?”

“我是。”

对方递还票,笑说:“一直没见到这几张票,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言采托我们转话给你,请你和同伴下了戏去后台。”

谢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一眼潘霏霏,这时顶灯熄了,只有壁灯,暗得看不出来她的表情,单从站姿上来看明显有些僵硬。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就拉着潘霏霏一道进场去了。

剧院裏面灯都灭了,他们前脚落座,后脚周蓝拎着菜篮缓步走上舞台。因为换了剧院,布景有了不小的变化,整个舞台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浓烈一些。

言采出场之后谢明朗觉得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这边偏了一下,接着自己的余光则瞄到本来还心不在焉窝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谢明朗顺势转过脸去,她正盯着舞台目不转睛,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