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满月高挂了。窗前青木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铜鼎,袅袅的银色烟雾从裏面弥漫出来,带着一股幽幽的清雅香味,他吃力地撑起身体,只觉浑身上下一点气力也没有,手脚都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脑袋也有些晕眩,耳朵里似乎有一只蜜蜂钻来钻去,嗡嗡直响。
他回想起自己白日醒来的时候,见到了炎樱,她承认自己封印了他左手上的神火,他本是怒极到想杀了她的,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之后他忽然又昏倒,许是因为身体受了水系咒法的攻击,伤得太厉害,第一次如此支持不住。
他穿上鞋子,走到了窗边,打算将那个青铜的小香炉丢出去。裏面飘出的香味令他浑身不舒服,老是想起炎樱,想起她潜入他心底,为他左手刻咒文的模样。那株巨大的焚烧着的樱花树,她手掌肌肤的微凉感觉,简直如同最顽固的咒法,硬生生地嵌进他脑袋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真烦人!
他不耐地摔开窗户,一把将那个香炉扔了出去。时值十一月底,这裏虽然是南方,却也夜深寒冷,冰冷的风一个劲从大敞的窗户里灌进来,把他的衣裳都吹了起来,他却觉得这样好很多,至少这种寒冷可以稍微让自己紊乱的思绪平静一些。
“吱”地一声,门又被人推开了,而随着推开的门,外面传进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似乎有人在开心地说着什么。他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对这种热闹的气氛甚是反感。
门很快被关上,将声音隔了开来,他冷冷地回身,不出所料,炎樱站在那里,包扎着布条的手上,还端着一碗白白的粘乎乎的东西,见他站在大敞的窗户边,她也不说话,直接走了过去,抬手就关上了窗户。
“你受了伤,还是稍微注意一点,大敞着窗户,也会给这裏的主人带来不便。”
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转身走到了床边,将手里的白瓷碗放在了床头的案上。
“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疑问,也很气愤,但在我回答你的疑问之前,先把饭吃了。”
荧惑走到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道:“把事情告诉我,是不是四方那里搞的鬼?”
炎樱淡然道:“我说了,先吃东西,之后我再说。”
荧惑第一次被迫坐了下来,端起了碗。碗里原来是白米粥,还加了一些番薯菜叶之类,极是简单朴素。他何曾吃过这么简陋的东西?光是看着就没胃口了。许是看出他的不情愿,炎樱轻道:“现在你我都是被人收留的凡人,这裏没有龙肝凤脑给你品尝,学着习惯吧。凡人并不是和神一样,随时都有人供奉各种东西的。”
她接过荧惑手里的粥,拿起汤勺,舀了一勺粥,又道:“这都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从土地里获得的劳动的报酬。你我都不懂农作,自然不能体会这些简单食物的可贵。”
她递了一勺粥到荧惑嘴边,轻声道:“你受了伤,又被我封了左手的神火,手脚自是无力。不管怎么说,须得将这碗粥喝了。”
荧惑只觉自己中了什么蛊惑心法似的,竟乖乖张开了嘴,将那略带苦涩的杂粥吞了下去,一双眼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案上的烛火跳跃明灭,她的脸如同最好的白玉,一点瑕疵都没有,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深深的影子,令她本就幽深的眼更加莫测,仿佛最美丽的宝石。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她下了什么术,心裏一直在晃着,怎么都停不下来,喉咙里有些发紧,他居然在紧张。
“这裏只是偏远的一个小山村,这家主人都很善良单纯,夫妻两带着三个孩子,每日纺布种田,与世无争。我不知道神所谓的无欲无求究竟是何模样,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实在要比麝香山的许多神更像神。”
她的声音又低又柔,在他耳边萦萦缭绕,说了什么都已经不是重点,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晕了,迷惑了,眼睛怎么也没办法从她脸上离开。虽然心裏明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是堕落的,可是却没办法阻止自己。
那些背叛,那些趁他不备的伤害,现在离他好远,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在他找到她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不在乎了。
“这一个月,你的神力会没办法使用,所以你有机会做一个月的凡人。虽然说是投宿在别人家里,但是也要帮忙做一些农活。只是现在快入冬,也没什么下田的事情让你做,倒有些可惜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种淡淡的嘲讽意味。
碗里的粥不知不觉已经见底,她将勺子放进碗里,站起身准备出去,胳膊却忽然被他捉住了,炽热的感觉立即隔着衣服传到皮肤上,一阵火辣。
荧惑紧紧地盯着她,眼里有一种陌生的火焰灼灼燃烧,似乎比触摸着她的火焰更加炽烈。
“那个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低声问着,问题突兀而怪异。她却听懂了。
她的心裏忽然一阵刺痛,几乎要将她平静的外表绞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让她一切的淡然,都成了泡影,让她极力压抑下去的奔腾的种种情感一瞬间又冲上来,爱恨交织,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只是南方一个普通的小调而已,没有名字的。”
她低声说着,微微用力挣脱了开来,逃也似的疾步走到门外,飞快地关上了门。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却有着比谁都单纯的心思,他心裏有她,她都知道的。只是太突兀了,于她简直是可怕到了极至的一个笑话。她本该狠狠地嘲笑他,将他那种神堕落的模样好好嘲笑一番,可是她却心痛到什么都说不出来。
神不来接近她,了解她,她便去接近神,可是她接近的下场却是这样……
青鼎山三百族人的鲜血还在眼前流淌,仿佛在哭诉着他们的痛楚和愤怒,宝钦城的数十万子民,一双双无神绝望的眼睛也在背后暗暗地盯着她,父亲在神前自刎的景象到现在都是她的梦魇。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那双熠熠闪烁的眼睛糅合在一起,那么专注地看着她,没有一点杂质。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这种心思?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双手绞在一起,站在月光下,不能承受地合上了眼睛。
她真的在努力,真的。努力让神来了解凡人,尽她可能的去做,可是面对一个用那种单纯眼神看她的人,她努力维持的淡然全部崩溃。那样的情太沉重,承载了太多不能为她接受的痛楚,她能做的,只有逃避罢了。
“姐姐,你在做什么?”
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了她痛苦的沉思,她急忙回头,却见到了投宿的这家主人的孩子。这家人一共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这个男孩子是老二,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叫“怀景”。
她露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摇头道:“什么都没做,现在很晚了,小孩子要快点去睡觉哦。”
她转身就走,因为投宿的时候,她谎称荧惑是自己的哥哥,所以人家将他们安排在一个屋子里。说实话,她现在真不想回去,面对着那样一个单纯的人,她会觉得自己被生生分成两半。一个人怎么能那样残忍,又那样单纯呢?
“那个哥哥身体好点了没?妈妈让我告诉你们,大哥哥身体还没恢复,你们就安心住着,什么都不用做的。明天她可以抽空带你们去附近的市集买些必须用品,叫你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