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伏神 十四郎 2713 字 6个月前

二月派出神界禁军镇压各方大镇,白虎原想会有一番血战,只怕神界又会元气大伤。二月底收到公文,曼陀罗不战而降,三万闹事暴民不见踪影,经查,已被城主收容关押,一时间曼陀罗城地下监牢人满为患。落伽传来捷报,禁军降临前一晚,四方城门紧闭,存心闹事者一一降服,或关押或劝服。宝钦有消息,城内并无任何暴乱迹象,城西废墟已被填平新建,城内气氛融洽安宁。最后是西方王城的消息,王城依旧紧闭城门,不参予任何暴动,亦没有顺服太元山的意愿,目前观望中,等候太元王的旨意。

太顺利了?白虎拿着公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兴师动众,对方却偃旗息鼓,难免让人怀疑背后在捣鬼。这暴乱来得突然,去得匆匆,说到底,这些凡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沉吟良久,最后取紫毫,蘸朱砂,细细批上一句:“继续观望,按兵不动。”他将公文小心卷好,用丝带束上,交给身后的侍者由他递给玉阶下等候的传信神官。

“将此公文送去曼陀罗,顺便向另三镇禁军传达朕的口谕,就说留意民间迹象,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即回复。半月之后,朕另有安排。”他再不能轻举妄动,此时正是非常时刻,如果背后捣鬼的人是希望借此机会令他退兵安心,那这个算盘未免打得轻巧。

神官很快退了下去,正殿里恢复了清静,白虎有些发怔地靠在龙椅上。日光从大门外静静泻在黑色水晶地板上,偌大的空殿,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影子也没有,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一直真正陪伴自己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空旷的太元山,连天空都是寂寞的,曾经在梦境里反覆出现的繁华似锦,如今看来遥不可及。洗玉台的红白丝绸乱舞,天绿湖的碧波粼粼荡漾,那曾经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到如今,真正得到了,它们却只剩下记忆里的废墟,眼界中的荒芜。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与澄砂聊天的时候,她说过的一些话,“我会求许多许多东西,只要我想要,我就会有欲望。以前我一直很想吃着名饭店里的招牌菜,天天缠着姐姐,因为在画册上来看,它们美味极了。小时候穷,只知道能吃招牌菜,就是一种幸福,做梦也想去。后来姐姐成名了,我们有钱了,当我真正进了饭店的时候,突然就没了想吃的欲望。真奇怪,当渴望的东西成为随手可摘的现实,它好像就一下子失去了吸引我的特色。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澄砂,人果然很奇怪,有心的,不只是人,连神也会变得如此奇怪。突然对一种物事极度好奇,极其渴望,连做梦也无法安生。于是行动,严密计划,周全行事,不露一点破绽,不让希望落空。终于,喜悦降临,充满虔诚地双手供奉胜利果实,放去口中的那一刻,不能说不幸福,然而它却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味。

多么可悲!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们这些碌碌众生,为了什么而拼搏奋斗?可是就算失望了,却也不想放手,那又是为什么?天底下还有如此奇特的感情,教人无法理解。

白虎叹了一声,难得无事,生出这么多闲愁,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拈着袖子上的流苏,回头正打算让侍衞送一杯清茶,谁知话到了嘴边,胸中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所有的话变做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喷了出来,将案上的宣纸染得血红。

“太元王!”侍衞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白虎发病的模样,手忙脚乱到不知如何是好。白虎剧烈喘息着,胸口一片窒闷,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无法控制住吐血的症状。

他用力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顺着胳膊向下淌,将他雪白的袖子迅速染红。白虎虚弱地推开身后侍衞笨手笨脚的搀扶,颤抖着掀起袖子,就见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银色的线,大约有食指长短,颜色异常鲜亮。

“这……这么短了……”他喃喃说着,缓缓把袖子放了下去,神色涣然。银牙阵,到了尽头吗?他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侍衞手足无措地给他端了一杯参茶,白虎缓了缓气,取出帕子将嘴边的血液擦干净,喝了一口发苦的参茶,这才觉得渐渐恢复过来,胸口慢慢开始不痛,喉咙里也不再有残留的血。法阵到了尽头,他发病的频率会越来越高。或许,再下一次,他就会真的死去?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

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不,白虎,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拖着累赘的神界,什么也没有成功,教他如何甘心。

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无力发声,好在侍衞还算机灵,赶紧小声问道:“太元王有什么吩咐?写在纸上,属下马上去办。”

白虎喘了几声,嘶声道:“去……去把室宿叫来……还有,吩咐女宿立即来正殿……”

侍衞很快就把两人带了过来,室宿大约是匆忙赶来的,手里还抓着勺子,刚才一定在喂澄砂吃饭。澄砂虽然恢复了部分神智,但吃饭却总喜欢要人喂,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所以室宿只好每天亲手喂她。

白虎见到勺子,目光微微一柔,轻声道:“暗星大人……最近精神还好吧?辛苦你了,室宿。”

室宿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神官,临时被提拔上来填补空缺的,无论是其他二十八星宿还是白虎,从来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此刻被他柔声夸奖,她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居然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白虎微微一笑,却不看她,转向女宿,低声道:“室宿,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为我分担了许多事务。如今,太元山有难,你愿意再为我分担么?”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室宿,却看着女宿,目光幽深。两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女宿更是不敢答话。

室宿怔了半天,赶紧点头,“能为太元王分忧,是室宿的福气!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白虎幽幽一叹,轻声道:“当真连性命都可以献出来?”

室宿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她一时不敢说话,抬头愕然又惊惧地看着白虎,好像想从他清澈的琉璃眼中看出真正的情绪,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幽深,他的眼底一点情绪都没有。室宿突然觉得无比恐惧,偏偏他那样看着自己,让她无法躲过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我……”室宿哽咽着,无助地看向女宿,似乎在向他求救。女宿只有把脑袋深深埋下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室宿绝望地掉脸看向白虎,“太元王!我……我……”她惊惶无比。

白虎轻轻地说道:“室宿,你一定愿意的,对不对?你是个好孩子。”

室宿眼睛里流出泪来,她浑身发抖地在地上缩成一团,过了好久好久,她才颤声道:“是……是的。属下……将性命献出来……也绝对不后悔……”

白虎愉悦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女宿,带她去烟水楼。用抽魂大法,填补银牙法阵的破绽。”

女宿大吃一惊,猛然抬头,但他一见白虎冷然的双眼,想说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良久,他才喃喃道:“银牙法阵……已经到尽头了么?您的病又发作了吧?属下见到您的袖子上有血迹……”

“哦……”白虎抚着血湿的袖子,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看出来了?我也是无法,法阵到了尽头,我的病症就会一次一次连续发作。为了太远山的大计,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女宿,室宿,你们明白了吗?”

室宿已经泣不成声,在地上抖成一团。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属下……明白了。”他起身将室宿轻松地押着,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气,浑身发软地由着他钳制着自己往外走去。

“当”地一声,是室宿手里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勺子上还沾着几粒米。女宿眼神微微一恸,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痛。用人命去填补法阵的漏洞,他从不知道那个银牙法阵是如此血腥的法术,只是一条命填了进去,能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两条命,三条命……几千几万条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后都要成为填补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将室宿扯去烟水楼,不顾胃宿奎宿的惊讶,他抽刀飞速斩下室宿的脑袋,血,溅了一屋子。

“女宿!你疯了?!”胃宿浑身都被溅湿,惊跳起来。

女宿神色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血湿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将她单薄的魂魄生生拉出来,用血画阵,把她的魂魄嵌入银牙法阵。法阵被灌入这样一股生力,陡然开始发亮,扩散开来,稳定了许多。

胃宿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奎宿忽然轻声道:“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还是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闪烁的法阵,眼前却流淌过无数过往,进麝香山,酬躇满志;渐渐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与白虎同一战线。“属下完全信任白虎大人!因为属下相信您能为神界带来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从此人人自由,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