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的感觉果然灵验,才过了半月,这事端便出来了。东方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铄让人读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来的求和文书。其中控诉了承铎的种种侵略行径,再高歌了承铄的种种宽仁大度,表达了对以往两国相争的遗憾,以及对今后和平共处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写得万分诚恳动人。而最有诚意的地方在于,胡人情愿将承铎占去的四个郡割献出来。
唯一的对应条件是,依照前时定过的盟约——嫁承锦。东方听到这条件时,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急切之中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打断朝上的热议,禀道:“皇上,臣以为此事可疑。胡人与我朝百年来征战不休,从不示弱。他们并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这一着实在不和常理。”
承铄沉吟不语时,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胡人并无其他条件,此时正应定下和约,将这国土作定。日后再起争端,才好作为凭据。”
承铄点头道:“正是。和亲本是原就议定的,是我们背约在先。胡狄如今又释善意,难道我们不允么?”
他说我们背约在先,莫如说是承铎背约在先。东方抬头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铄的脸色。他心念电闪,忽然想到一事。承铎虽是皇帝的亲弟弟,然而手握兵权,上次更是违背旨意与胡人打了起来,这正是皇帝最为忌讳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关乎国事。”承铄转顾众臣道,“把钦天监主事传来,问一问天意。上次便是忘了这一茬了。”
东方听到这句,头脑突然一热,说:“臣不才,也曾学过占卜之术。皇上若是信任,便让臣一占吉凶。”
“是么?那东方爱卿便占问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东方就殿上净手焚香,仰天暗祝。祝毕起卦,初爻少阳,二爻少阳,三爻少阴,四爻老阳,五爻少阴。他掷下最后一爻,仍是少阴。东方不由愣在那里。他平生对自己所学颇为自信,如今却禁不住怀疑。他既愣着不响,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着。
旁边一人冷然笑道:“此乃归妹卦。归妹者,正是婚姻之义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东方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书沈文韬。沈文韬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没看错,九四是个动爻。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迟归,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灵,诚不我期。东方常侍如此渊博,想了这许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铄问道:“是这样解释的么?”
东方只得答道:“虽不全是……大意不错。”
“这么说十三公主和亲为吉?”
“是。”东方有些艰难地说。
承铄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终非池中物,不是反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这求和文书,让礼部草诏,不日定礼。”
东方从朝上回来,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默默无语,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饭也不吃,叫了一遍,东方不应。明姬知道他此时想事,最不能打扰,只是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东方将在燕州大营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个蒙胧的疑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今承铄旨意已下,不知承锦是否已经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想。这样一想起来便收不住思绪。他思来想去,决定天黑以后去宫里看看承锦。正当他定下这个主意时,忽然屋角白影一掠,一只鸽子停了下来。东方认出是那天让承锦带回去的鸽子,心头一喜,一跃上去,将鸽子捉了下来,便见那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纸卷。
东方拆开来看,却是一封写给承铎的信,大约讲了和亲的事。想必承锦以为这鸽子会飞到燕州去,然而它却飞到了这裏。东方看了这纸条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郁闷,这样乍喜乍怒很不正常,于是他也生气了。他这样一生气,便决定不去见承锦了。你不是仰仗你五哥么?那你就等着他给你想办法吧。
到了日头下山时,东方还坐在屋子里,什么事也不干,连院子里传来的叩门声,他也置若罔闻。明姬听见敲了半天,跑过去打开门。风露初下,承锦站在门外,神情如落叶凌风。明姬并不知道和亲的事,吃惊道:“公主,你……”
承锦对她笑笑,却笑得很勉强,绕过明姬径直走到屋子里。东方抬头时承锦已走到面前。两人咫尺而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承锦望着他半天,说:“东方大人,我现下又有一个难题,不知道如何破题,想要请教你。”
东方心裏不知为何有气,莫名其妙回道:“臣没有什么立场来解公主的题。”
“为什么?!”承锦盯着他。
“臣只是山野匹夫,为国家计,无论什么难题,当解的都要去解。公主无须特意问我。”
承锦这回听明白,觉得心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她默默地站了良久,也不说话,走到他书桌后,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这本是那次宫宴上承锦写的诗,这诗本是写给他看的。不料今日一语成谶。东方望着那纸,说不出话来。
半晌,承锦迟疑地开口道:“你……”。她原本想问的话,千头万绪理不出来,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东方道:“我怎么?”
承锦望了他片刻,缓缓摇头,却道:“你不怎么。我回去了,你好生珍重吧。”说完也不看他,起身慢慢走出去。走出院子时,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上一次她从这裏出去时,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而如今教她往哪里去呢。
东方忽地抬手似要挽留,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缓缓放下了。他看着承锦单薄的背影,却又走得十分傲然,心底涌起一团感触,似温柔,似酸楚,他也说不清。承锦不避嫌疑,这个时候跑来找他,心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然而,且不论彼此身份,承锦眼下是要往北嫁去了,这一桩婚事后面又藏着万千杀机。东方站在那里,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
明姬小心地探了个头,斜望着东方,轻声说:“哥哥,你把这第一美人给气哭了。”
东方回过神来,突然一凶,没好气道:“你看见她哭了!”
明姬小声说:“她方才虽没哭,出去肯定哭了。”
东方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他出门往皇宫西门的方向一路追过去,却在街角远远看见承锦站在那里,身边立了几个人。东方认得是大内侍衞。那侍衞对承锦说话,承锦仿若没有听见,任由他们把她扶上了一辆车。那车便直奔宫门而去。
东方一路看着它进了宫门。他抬头望那宫墙,那本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今却矗立梗横,隔开了那与他相关的喜悦与悲哀,如一个无法言说的隐喻,带了些不能为的无奈。东方此刻顾不上思考接下来还会有何变故,承铎又应当如何行事,只放任自己感伤起来……
承锦回到寝宫,便见皇后坐在那里,焦急得了不得,一把拉住承锦道:“小妹,你到哪里去了。让我派了人好找。”承锦心中冷笑,这就要把我当作礼物装进盒子里了。她端端庄庄地对皇后屈了屈膝,道:“让皇后担心是承锦不好。只是出去散散心,我有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后听她这样说才放下了心,叹道:“这事原是委屈了你……”
承锦打断她:“你别说这些,我听了会难过。”皇后只好止住。
“我不久便要远行,此去再难南返。我母妃的灵位寄在无相寺,我明天想去看一看,与她作别。后天就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