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然而正是这幅陌生的皮囊,携带了她所喜爱的一颗心脏,因此她仍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看着他的双眼——双眼之中的眼神正在向她透露出一条秘密的林荫道,她似乎能这样走下去,慢慢穿过他的瞳孔,窥视到他内心精巧的结构……她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笑起来。</small>
疼。
就在这1秒钟之中,尤梨全身所有——约共60万亿的细胞们,全部只剩下这一种感觉。
她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针尖,在这一瞬间,一齐刺向她。
她感到她立即遁入了一个绝对黑暗的空间,这个空间中,只有自己的肉身,正在这些密密麻麻、无以计数的针尖上,胡乱跳着某种舞……
而就在同一瞬间,世界上会有多少女人,正在拿着口红,在双唇上涂抹?随着一次次的涂抹,她们的双唇在她们的双手下越来越丰饶,像一点一点长大起来的初夏杨梅,一点一点越来越红,就像尤梨此刻即将滴出的血……
为了刚刚涂好的红唇,抑或为了庆祝即将流出的血。
她们,和尤梨一样,通常会选择挤出一个笑来庆祝——即使尤梨的大脑在这一秒钟,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通知脸部肌肉要笑出来,然而在她的身体之中——虽然说不清具体是在哪处,但可以肯定一定在某处,也是蕴含着这种笑的。
而在她们笑着的嘴唇之上——嘴唇之上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吻。
所有的事物都亲吻了她,而她仍然处于那个疼之中。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变成了疼的附属物,随着疼的感觉越来越重,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飘了起来,飘过自己曾仰望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云朵们,飘过所有人的头顶,俯瞰着自己曾在这个星球上的生活轨迹——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她因而变得更加轻了,轻易地飘过了地球大气层,仍然越飘越远……好像就要这样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而依稀之中,她似乎又本能地知道,也正因为这疼,才更能肯定自己是在活着。
在她的远方,种子正疼痛地钻出土壤,成为痛苦的幼苗;牡蛎正疼痛地哭泣,哭出痛苦的珍珠……这是一个因为有疼的存在而得以生机勃勃的世界。
她整个人已完全充满在了这个疼之中——以至于她完全丧失了对疼的感知,不再感觉到“疼”——这种疼,已经让全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以疼为基本单位的存在。
上帝通过疼,赐予了她这一秒钟,又似乎通过这疼,偷走了她这一秒钟——她在这一秒钟之中,已经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双腿间的男人,以及这之前她自以为深爱的男人的心,以及他身下的正处于开放状态的自己的身体,身体之上那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审视着自己的她的灵魂……
而其实,她脑中的海马体们记得这一切。虽然,她在这一秒钟裏面,连自己的海马体们也全都忘了。
而海马体对这种疼的感知记忆,正从这一秒钟的起点开始,像拉丝一样将这一秒钟越拉越长,直至这一秒钟成为一种高空钢丝一样的存在——尤梨就像走钢丝一样踮起脚尖,伸开手臂,紧闭双眼,小心翼翼地随着越来越长的钢丝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而她脑中的海马体们,却开始一点一滴地向后回放她的记忆……
4个小时前,一个男人,曾出现在她面前——他的体内,顺便携带着她喜欢的那颗心。
虽然在他出现之前的一两个小时里,她在一次次望向窗外的等待中胡乱设想了多种他的外貌,然而没有一种和此刻她面前的这种相吻合。
然而正是这幅陌生的皮囊,携带了她所喜爱的一颗心脏,因此她仍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看着他的双眼——双眼之中的眼神正在向她透露出一条秘密的林荫道,她似乎能这样走下去,慢慢穿过他的瞳孔,窥视到他内心精巧的结构……她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笑起来。
“抱歉,我堵车了……”他神情慌乱地解释着,一边擦了擦额头——尽管似乎并没有汗珠。
“没关系,能见到你就好……”她映着脸上的笑说——这笑,从她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起,就像忽然被激活了生命一样,一直寄生在她脸上,而此刻似乎就要从她脸上夺面而出,成为独立的生命体。
笑,成为拇指大小的小人,从她唇角走下来,翻越过她的面部肌肉,沿着她的耳廓线条散着步,好奇地翻看她的耳朵,发现——好烫;从她的耳道走入她的脑神经之树——哦,多巴胺之花千树万树地盛开……拇指小人像观赏春天一样观赏着她繁花似锦的脑丘,在她的热血下晒着暖,然后沿着她的血管滑梯,到她身体各处游玩,在她的身体中发现着千山万水……
虽然她刚刚说了一句话,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自从从他的瞳孔窥探到他的内心之后,她内心的火山忽然难以自抑地喷发,热情从她的面部喷薄而出……汹涌地荡漾在她和他之间的空气中,炙烤着他的脸……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他两个小时,只是这样傻傻笑着,看着他,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来,我们离开这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似乎是敏锐地接收到了她周身散发的热与喜,忽然起身,在桌子上扔下一些钱,拉着她就往外跑。
而她仍沉浸在乍见他的欢愉中,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跟着他的步调,冲出咖啡馆,冲到世界上去,随他拉着自己去往哪里——就这样一直跑下去也很好,跑出国境线也没关系,跑到地球另一面更好……
街上是八月的气候和作为道具而存在的人群、建筑,他拉着她的手腕,奔跑着——后来回想起来,这一幕,在她脑海中被拉得很长很长,长过了他们被西斜的太阳拉长的长长的身影,长过了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所有梦,长得就像她幻想过多次的理想中的一生。
在一栋大楼的背后,他停了下来。
“这裏——是我的秘密王国,”他得意地说,指给她看,“看,这矮墙,墙上的野草,野草旁边那棵歪歪扭扭的大槐树,大槐树下半倒塌的瓦房……而瓦房背后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厦,是不是让我们面前矮墙上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只会在童话世界存在的另一个地方……”
她顺着他的食指,在他的话语之中缓缓看过去,等他说完的时候,她感到她似乎已经真的和他瞬移到了另一个童话世界。
“这棵槐树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家后院的一棵槐树,”她对着槐树的方向往前走了两步,“小伙伴曾对我说,槐树的树干是空的,裏面住着仙女一家人,和我们一样,她们有精致的小茶杯,在我们生火做饭时,她们也做饭。云,就是仙女家的炊烟。”天边正好有一朵云,倾力配合着她生命中的这一刻,让她指着它,对他说出这句话。
“我常常一个人到这裏来,”他看着天边的晚霞——那种似乎有隐形火花默燃的眼神令她联想到了此前他常常一个人来这裏看夕阳的情景……“今天和你一起来,真是太好了。”他转过头,眼底洋溢着温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地看着她。
她有些害羞地将头低下了半厘米,而晚风恰好吹来,发丝一缕缕蒙在脸上,像某种她喜欢的面纱。就是这一刻,她内心的某个自己像是忽然被激活过来——
在她大约五六岁时,一个夏日将尽的午后,从冗长的午睡中醒来的小尤梨,从自己的卧室缥缈地走出来,到客厅,恰好遇到电视里在播放一部老电影,小小的她看到一个骑着机车的美丽女人在电视里正用自己线条优美的左腿点地,将机车停稳,然后衝着她,妩媚一笑——弯起来的嘴唇真是好看,因为嘴唇之上的双眼和半个鼻子,都笼罩在网格面纱之中……就在她小小的心灵瞬间被这种美丽所震颤之时,女人迅速回过头,骑着机车扬长而去,在女人离开后的空地上,片名逐渐放大出来:神秘女郎。
神秘女郎。这四个字就像一颗种子,播种在了她的心田……电视里的那个神秘女郎,从此深藏于她的身心深处,随着她的发育、长大而逐渐壮大,但仍然隐形到似乎并不存在……而事隔这么多年——在此刻,这颗种子忽然萌芽。原来,神秘女郎一直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
这一缕意识毫不经意地从她心间扫过。
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重新看着眼前的矮墙、野草、槐树、瓦房。在这几样简单的事物中,她不由自主地立刻想象到——也许从此,他和她会越过这道矮墙,在野草丛间走出一条路,住在瓦房里,然后在槐树的庇佑下过完一生一世……
她也不知道,这些细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依附在某根脑神经上的想象,究竟从哪里来。夕阳的光打在她头顶的发丝上,也许,这所有一切的感受,都来自这束神秘的光。
“沿着这束光,会有一艘飞船,飞船会一直飞到土星上,然后会有一个女孩,从飞船里走下来,在土星上种满水仙花,等着她在帕玛星球上认识的恋人——小熊先生来找她……”他也看着她正在看着的太阳光,延伸着她的思维,胡乱编着童话故事……他似乎有一种将所有事物都瞬间童话化的天赋,如有神助。
而她几乎就要完全在他的童话世界里融化掉,狭隘地将故事里的女孩代入成了自己,而那个恋人小熊先生,则代入成了他……她也延伸着他的思维,看电影般在脑中构建着一幅幅情景……而她并不知道,此刻在她全身的皮肤下,那些机械工作的细胞们,已经在她这种代入的过程中都默默地认知了——他,就是她的恋人。
终于……恋爱了?她并没有这样一个明确的意识念头。而她根本来不及回望这一刻之前——那些渴望恋爱的年年月月,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角度让她可以站在上面眺望——这之后将会发生些什么……她似乎是和他跌入了平行时间里的某个黑洞。就像她极爱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一句诗:未来,早已离去;而过去,永不会发生。我们只有这个,永恒的夜晚。
她听着他讲甜腻的童话,在他牛奶般的语音中,她渐渐感到眼前的矮墙变成了巧克力曲奇饼干墙,草地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果冻草……她被这种温柔奇迹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傻傻笑着,看着他。
“唱首歌给我听吧——”他似乎洞察了她内心的一切,又似乎他也不愿再多讲一句话,生怕破坏了这静美的时刻。
“好呀,你来点歌吧。我什么都会唱——”她笑眯眯地转过身,微微仰头看他。
“我就想听你唱——你现在此刻最想唱的。”他看着她笑的样子,感到自己比她还开心。
一阵晚风吹过来,吹在她身上,像是她穿的一件透明风衣,野草们开始酝酿明早的露水了。她衣袂飘飘地唱起歌来,并邀请他和她一起,到歌声中去——他们离开了此前的童话世界,去往另一个用歌声搭建起来的神奇国度。歌声从她喉咙中发射出来,牵引她牵起他的手,踩着音符一起跳跃到空中飞翔,穿越过一朵一朵云,最后来到一朵形状像大树一样的云上面,坐在树枝上晃荡着小腿,然后依然唱着歌……
她的歌声也打开了她全身的每个毛孔——每个毛孔都是一座小小火山,和心底那座大火山一起,向外喷发着炙热的岩浆……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能量,让她相信——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热为太阳输送了热量,太阳才能每天按时升起、按时落下的……拇指小人也从她的血管滑梯中走出来,到她和他中间,坐下来,晃荡着小腿听她唱歌,像是他们的孩子。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黑夜在黄昏中逐渐加重自己的成分,一直到他们眼前的矮墙、野草、瓦房、槐树都再也看不见,而来自繁华大楼的光,则让所有的童话色彩都褪去,将他们拉回现实世界。
“饿不饿?去吃饭吧——”他又一次拉起她的手腕,只是这次并没有跑起来,而是慢慢散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徜徉在茫茫草原,而路过的一个个人、一条条马路就像一棵棵草……她只是跟随他走着,并不知道——也无须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去往何处……
在一个僻静的院落前,他停住了,推开门,带她进去。
抓马餐厅。他们看到餐厅门口亮起的微弱灯光招牌。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停留在“抓马”两个字上,在各自的脑袋里构思着关于抓马的一切。
“这家餐厅的名字真有意思,就在这家吃吧。”
“嗯。”
在这一刻,他们俩脑袋中的“抓马”成为全世界的中心,在他们脑袋中,重新构建着整个世界。
他们在他们刚刚共同建筑好的崭新世界中,走进抓马餐厅,找两张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一些食物。
“你说,他们为什么起名‘抓马’?”他仍在思索“抓马”这两个字,整个人都因为这深入的思考而发出淡淡的光。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感觉很特别,可能餐厅老板有一段特别的往事吧。”她双手托腮,眼睛眨呀眨地看着他。
“一会儿我一定要问问服务员,这家餐厅为什么叫抓马餐厅,感觉一定有什么特别原因。”他想了想,忽然甜蜜一笑,补充道,“以后我们再注册什么ID,我就叫大抓马,你叫小抓马,怎么样?”她看到他似乎正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一想法感到很良好,饶有趣味地望着她。
“哈哈。好呀。”他的话音刚落,她脑中立即联想到——在某一世,他们是两匹马,在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上,在朗朗白云下,悠闲地一边吃草,一边散步的生活场面……以至于接下来他们吃饭的整个过程,她也总以为是两匹马在草原上吃草……
结账的时候,他还是问起了:“请问,餐厅取名抓马,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取自英文‘drama’的音译罢了,和旁边的剧场是一体的。”服务员笑着说,“还是第一次有顾客对这个名字这么感兴趣的呢。”
原来是这样。抓马。戏剧。并没有什么关于餐厅老板的往事——哪里会有什么往事,不过都是曾经的即兴的表演、再也不会走入的时间岔路罢了。
他们离开了抓马餐厅。
离开前,她回望他们刚刚坐过的空座位,两把空座椅敞开着怀抱,像是刚刚分离就又在等待他们回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