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脚踏进泥里,没站稳,整个人都坐在河里了。
“你干什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吼道。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老太太,穿着一件藏绿色的厚棉袄,她歪着头看着我,然后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神秘地道:“嘘……小声点,要不然水鬼就出来了。”然后紧张地盯着那河。
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我才认出来,这是上次目击到张佳燕淹死赵宜的那个老太太,自从碟仙那事以后,有一阵儿没见了。
我走到岸上,边拧衣服上的水边说:“没水鬼了,水鬼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看见我拧水,老太太又高兴起来:“你掉进河里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这症状和云美走火入魔时一样一样的。可是云美能救回来,这老太太估计是救不回来了。
我说:“别吵了别吵了,快回去吧,你儿子喊你回家吃饭呢。”
老太太不管我,自顾自地说道:“这条河啊,是死河,他们全死在这裏面了,全死了……”
“谁?”我随口问道,“谁死在这裏了?”
“是谁呢?”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是谁呢……哈哈哈哈哈……我不告诉你……哈哈哈哈……”
又开始说疯话了。
“娘!你怎么又跑到这裏来了!”老太太的儿子从远处跑来,拽着老太太道,“快跟我回家。”
碟仙事件之后,我听村里人闲聊时说起这汉子,他叫二柱,是个弃婴,遗弃在路边被疯老太太捡回家。老太太的疯病是一阵一阵的,发起疯来除了说胡话也没什么危险性,所以虽然历经万难,还是把养子养大了。二柱也知道感恩,娶了个贤惠妻子,一起养着老太太。
我说:“二柱,你把你娘看好,放着乱跑别出什么事了。”
二柱拉着自己妈往回走,听到我的话回头看了一眼,估计是看到我衣服湿着就猜到出什么事了:“这是我妈干的?”
我说:“那还能有谁?”
二柱朝我道歉道:“真对不起,我妈上次受了刺|激,在医院疗养了好几个月,这是实在付不起医药费了才带回来,她平时也没这样,最近病是越来越严重了。要不然你衣服脱了,我拿回去让我媳妇给你洗洗?”
我说怎么这段时间再没见过呢,摇手道:“算了算了,你妈这样你也够辛苦的。”
老太太被儿子推着往前走,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都死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来这裏呢……”
二柱叹道:“她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越糊涂。”
我说:“老往河边跑也太危险了,你还是得注意点。”
二柱连连点头:“说的是,可是没办法,一不注意她就往这跑。”
老太太完全不理我俩,依然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来呢……我为什么要来呢……我们只是想休息一下,可是这裏死了好多人……还有三娘……嘿嘿……嘿嘿……”
三娘?!
忽然从老太太嘴裏听到三娘的名字,我一愣,转头去看那老太太:“你原来见过三娘?”
这话其实问得多余了,因为问出以后我才记起上次老太太和三娘见面时的反常反应,看来她们原来确实认识,那时三娘还叫这老太太的名字来着,叫什么……翠萍?
“对,三娘。三娘姐弟俩长的可漂亮了!”老太太兴高采烈地挥着手,从地上揪了几根稻草插头上,“你看我像不像三娘?”
她儿子扯了她一把:“娘,别闹了,咱回家吧。”
我昧着良心说了句像,然后又继续问道:“你和三娘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三娘……和三娘……”老太太正要回答我的问题,忽然脸色一变,“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她的长相没有变!不对,不对!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啊!”老太太浑身发抖,缩成一团,不停尖叫道,“别过来!别过来!不要杀我!啊!”
二柱扶着老太太对我道:“对不起,我要带我妈回家吃药了。”
见此情景,我也不好多问什么,重新溜达回了家。
在小二楼门口正好看见拎着小皮包的三娘。
“哎呀,小马哥。”三娘妩媚的笑道,“这么巧。”
遇见她正好,可以把我满腔的疑问问出来。
“三娘。”我叫住她,单刀直入地说:“你还记得上次碟仙那事不?”
“就是第一次遇见云美的那件事?”三娘问,“怎么了?”
“那时候不是有个叫翠萍的老太太,你记得不?”
三娘的表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嗯……怎么了?”
我说:“我今天遇见她了,她好像很怕你?”
“哦……”三娘耸耸肩,语气轻松地道,“那个女人啊……看到她我也很吃惊,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我以为她早死了呢。”
我问:“你们原来发生过什么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娘盯着我半晌,忽然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人家不想说呀。小马哥,你要知道,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才是最美的。”
我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天大的事只要你说出来,哥就能给你解决了。”
三娘娇笑道:“小马哥你别忘了,我和小二楼里的其他人可不同,他们无论是鬼是魔,原先都是人类。可我是只狐狸精,和你们人类不同。”她把皮包甩到身后,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信赖你们人类。”
三娘走到门口,又扭头道:“对了,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就跟你透露一点吧。”三娘扶着门回眸一笑,“翠萍的男人是因为我而死的,翠萍也是因为我疯的。”
我靠!
我愣在了当场,这才叫真正的我想到了开始但没想到结局,原来这剧情是如此的颠沛流离辗转反侧跌宕起伏八点档!
原来三娘是插入别人婚姻的第三者!翠萍因为婚姻失败而精神崩溃!
这整个一出台湾苦情戏。
完了,我痛苦地想,要是我继续追查下去,这书的风格就变了,还能重新起一个名字——《痴情女疯癫数十载为哪般,狐狸精横刀夺爱造惨剧》。
貔貅道:“我就知道这狐狸精不是善类,应该直接收了她。”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想,她是狐狸,你看不惯她那是你生物天性,但是这半年三娘帮我不少,这件事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事情应该远没有那么简单。
苟富贵勿相望约莫过了一个星期就带来了消息,这天半夜,两个鬼差穿墙而入。
“鬼市那里有个锁匠,死前是做锁的,号称天下第一锁。”勿相望说,“他在锁这方面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鬼市?”我问,“要怎么走?”
苟富贵道:“你是活人,单独一个人去可能会有麻烦。不过不要紧嘛,我和小勿陪你去。”
我说:“你们走了你们辖区怎么办?”
苟富贵笑而不语,勿相望说:“既然阎王让我们尽量协助你,那么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没想到他俩这么仗义!
正当我为自己和这俩鬼差的友谊而感动的时候,苟富贵凑过来低声道:“雷锋同志,用不着担心,看您和我们熟我才告诉你,我们这是公费旅游,能报销!”
公费旅游?看来这次要跑得远了,我说:“那你们先等一下。”然后跑回去整理东西,收拾了一个小旅行包,跟云美说了一声拿上钥匙,准备完毕后,我跟他俩说,“咱走吧。”
苟富贵他们勾出了雷迪嘎嘎的魂魄一起走。
跟着他们走到村公交车站,那边停着一辆公交,就是上次去地府的那辆。
我说:“上次去地府我可是灵魂出窍,这次肉身还在这,能行吗?”
苟富贵笑道:“雷锋同志,不要妄自菲薄嘛,你现在的道行早就不可和那时同日而语了啊。”说罢,伸手在我身后推了一把,把我推上了车。
那司机的头已经被云美缝好了,脖子上密密麻麻一圈线,云美缝的时候怕光有线不美观,就在上面纹了个图案。
勿相望盯着司机的脖子看了半晌,问我:“他脖子上纹的那条蚯蚓究竟有什么寓意?”
雷迪嘎嘎说:“云美说那是条龙。”
看来云美对于纹身的阴影还很大啊。
鬼司机见到我们十分高兴,吹着口哨道:“美女,又见面了。”
身后传来三娘的声音:“是呀,司机大哥,我想你想得紧呢!”
原来三娘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跟上来了。
司机被哄得十分高兴,说:“女的我请,不用买票了!”
苟富贵对勿相望说:“还是得扯五张车票,回去报销。”
三娘笑着拉着我往座位上走:“怎么啦,小马哥,见到我不高兴?”
我一肚子疑惑,三娘平时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兴致不高的模样,唯独对这件事很上心。
我对三娘道:“我们这次走得远,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三娘但笑不语。
一个小时后,我们站在商业街地铁站里。
勿相望指着地铁轨道洞说:“沿着这裏走,大概十几分钟,就能到了。”
我觉得背后的旅行包一下子沉重起来,就这么点距离,你们还公费旅游呢,结果就为了报销个公交车费啊!
苟富贵问我:“雷锋同志,我刚才就在好奇,你背这个包是干什么的?”
我掂了掂身上的包,傲然看着他道:“地铁一日游。”
我们跳下地铁道往里走,只见裏面三三两两飘浮着鬼影。
走了十几分钟,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地铁道右侧竟然多了一个通道,隐隐有亮光射出。
走进那通道,裏面就是灯火通明的一条街,一眼看不到头。街道上方挂着大红灯笼,道路两旁都是些摆摊的小摊贩。摊贩之间鬼山鬼海,吆喝声、还价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天下第一锁就在这条街上。”勿相望说,“我们分开找找。”
我们现在有六个人,雷迪嘎嘎不在劳动力的范畴之内,剩下只有五个人,从这么多小摊中找一个锁匠,这任务也很艰巨。
苟富贵勿相望一拨走了,三娘还未等我叫他,就带着雷迪嘎嘎走了,剩我一人落单。
我刚走两步就被人拽住了,一个缺了一条胳膊的小贩神秘地问我:“大哥,要碟么?啥样的都有。”
他这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熟到不行,一看生前就是街边卖小黄碟的。我当下来了兴趣,人间的碟我看得多了,鬼界的我还没看过呢,这是一个吸收新文化学习新知识的好机会!
我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蹲下来翻碟。
地上堆的都是些盗版游戏碟和连续剧,名字大多没看过,我也没注意,一边翻碟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有啥碟?”
小贩一看我就是明白人,低声说:“你想要啥我都有,古代片你喜欢不?”说完,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张碟递给我。
我一看片名,哎呦不能说出来,嘿嘿嘿嘿嘿,说了要被和谐,嘿嘿嘿嘿嘿,心中那个高兴啊,翻过去看简介“村女阿花深陷冤屈被斩首示众,黄泉途中……”底下配图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自己的头。
我一甩手,把那张碟还给他:“人头就算了,我审美疲劳!”
小贩又问:“那护士要不?”又递给我一张碟。
我再拿起一看,封面是个血淋淋的护士,身上扎了无数个手术刀,脖子歪到一边,简介是“护士小草拿着托盘下楼梯时一脚踏空,扭到脖子,托盘里的手术刀插到身上,抢救无效而死,死后竟然沦落风尘……”
我把碟还给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就没有死前死后一个样子的吗?”
小贩笑道:“哎呦客官,你口味还真重!”然后再次掏了一张碟给我。
简介上是“刘姥姥突犯心肌梗塞,一命归西,谁知……”配图是一个没几根头发,面色青紫,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太太。
我气得一把把碟摔回给他,你才重口味,你全鬼界都重口味!老子看这个不如回家偷看云美扒皮!
小贩还在挽留我:“客官你别生气啊,我这还有。”说完,就要伸手继续往怀里掏。
我怒道:“不许拿了!我从不看小黄|片!你再拿这些淫秽音像制品污染我心灵,我就去警察局举报你!”
太不像话了,这种猎奇的审美观太不像话了!
和鬼怪打交道了这么久,我第一次想到死后要过的日子觉得悲伤。
我正在伤感,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我,扭头一看,地上趴着一只狮头大狗,长得凶神恶煞的,正在对我舔舌头。
“饕餮!”貔貅化作一道白光从玉佩中窜出,对着那狗低吼道,“你怎么会在这裏?”
饕餮?这就是貔貅的哥哥。
“你别那么紧张,这东西看着一点都不好吃。”饕餮笑道,“虽然也不是吃不下去,但我主人现在不让我吃。”
“竟然有人能驯服你?”貔貅奇道,“你竟然也会和人建立主仆关系?”
“人?”饕餮笑道,“别用这种低等称呼叫他,他可拥有你们没有办法想象的强大力量。”
说罢,他扭头看向一旁,旁边摊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那男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长得还成,就是头发太长了,看起来像是个艺术家。
饕餮跑过去,打了个滚跳起来,身形迅速缩小,站在那人肩上。
我一下回忆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吊死鬼投胎时,我们在医院看到的那个人!
改命人!
终于被我找到了!
我大喝一声:“别跑!你先给我说清楚你有什么目的?”然后就往那边冲,可是这裏鬼太多,我死活挤不过去。
我现在真怀念原来道行不高,碰不到鬼的时候。
挤了半天,我再一抬头,改命人不见了!
我正扭头寻找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时代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你我只是推动世界变迁的一枚棋子而已。”
我马上转身,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鬼海中,一晃就不见了。
我那个百爪挠心啊,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正在这时,我背后又有一个声音叫道:“马力术……”
这回我学精了,一把抓住那说话人的手,道,“不许逃!”然后转过身。
身后站着苟富贵和勿相望,后者被我拉着手,红着脸说:“马力术,大黑天的,你别这样。”
嘿,你脸红什么,我一把甩掉他的手。
苟富贵笑呵呵地说:“雷锋同志,你不要性骚扰我们公务员嘛,这是性质很严重的作风问题,传出去不好嘛。”
我说:“我刚才看到改命人了。”
“什么?”两个鬼差警惕地左右张望。
“别看了。”我说,“早跑没影了。三娘他们呢?”
俩鬼差摇头:“没见。”
我说:“现在有危险分子躲在这集市里,咱还是找到他俩一起行动吧。”
我们又走了一阵,有个肚子上露几个血窟窿的鬼和我们擦身而过,经过的一瞬间像复读机一样小声问:“发票要么?发票要么?发票要么?”
这地方卖的东西还真齐全!
“小同志啊,等一下。”苟富贵拉住那个卖发票的,对勿相望说,“咱们刚才小摊吃羊肉串没发票。”
我还以为你们刚才在认真找锁匠,竟然是跑去吃饭了,果真当自己是在公费旅游啊!
卖发票的从身上血窟窿里掏出一沓假发票问:“那要买多少钱的?”
苟富贵问:“咱们刚才吃了多少钱?”
勿相望说:“吃了五十。”
苟富贵说:“咱们要实事求是,不能太铺张浪费。这样吧,先开五百吧。”
一下就多一个零还实事求是哪?
卖发票的笑着问:“二位官腔很浓啊,在哪高就啊?”
我说:“他俩是警察。”
卖发票的脸色大变,扔掉手里的发票本,高呼一声,“是条子!”扭头就跑。
只听见旁边鬼魂一阵惊呼“条子来啦!”然后整条街刷地一下就空了,像被扫荡过一样。
苟富贵叫道:“同志们!不要跑啊!你们误会啦!我们不是城管!”
这话说得有点晚,路上已经没鬼了。
苟富贵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的发票本对勿相望说:“没收吧。”
鬼一走光,视野就开阔了,远远看得三娘和雷迪嘎嘎站在前面。我跑过去一看,他们跟前站着一个矮小的瘦老头,正拿着雷迪嘎嘎脖子上的锁上下打量。
“这位就是天下第一锁。”三娘轻声对我道。
“这锁甚妙。”瘦老头说道,“我这一生还没见过这种材质的锁。”说罢,拿出一片放大镜,像是观察古董一般细细观察,边看边奇道,“世上所有的锁,都会有锁孔或者机关,可是这锁竟然跟个铁疙瘩一样看不出来,锁身毫无缝隙。”
他看了半晌,又把钥匙放在放大镜下看,最后摇摇头,道:“这钥匙和锁表面看来像是一对,但完全没有可以相合的地方。”天下第一锁摇头道,“我现在怀疑这是个死锁,根本没办法打开,你们是不是在戏弄我这个糟老头子?”
三娘轻摇扇子道:“你打不开也就罢了,说这话未免有技不如人,慌找借口之嫌。”
“我技不如人?”天下第一锁怒道,“这锁世上绝对无人能打开!”
我们劳心劳力找到一个锁匠,却依然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这锁是不是真的打不开。
“不。”三娘缓缓道,“这锁有人打开过。”
“谁?”我和锁匠异口同声地问道。
“只有一个人曾解开这把无孔锁的秘密,那个人就是……”三娘用扇子捂住嘴,只露出笑得弯起来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神偷佚名。”
神偷佚名?
这名字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天下第一锁惊得脸色都变了:“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他,他打开过这把锁?”
三娘点头。
“佚名真的存在?”天下第一锁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现在在哪?”
我们无言地看向站着睡觉的雷迪嘎嘎,集体摇了摇头。
“既然有人能打开,我没道理打不开。”天下第一锁重新观察那把锁。
我在心中感慨三娘真是活学活用,才知道有佚名这么个人马上就能利用起来。
貔貅道:“这狐狸精没有说谎,她是真的见过佚名。”
我问:“你怎么知道?”
貔貅道:“第六感。”
我望向三娘,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锁匠。
“很可疑,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呆在小二楼的原因。”貔貅道,“那个疯老太太应该知道些什么。”
锁匠最后已经口吐白沫,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解开这锁!”
勿相望说:“一会儿地铁就要开动,没多少时间了,咱先走吧。”
我们走出街道回到地铁道,出来以后,只见那通向鬼市的入口变成了一堵墙。
我们从原路返回,回去以后天已经朦朦亮了。
这一趟无功而返,大家都很沮丧,只有两个鬼差平白得了一沓发票,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三娘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雷迪嘎嘎,轻声嘟囔道:“难道这世上果真只有你一个人有能力打开这把锁?”
我们本来就疑心三娘知道些什么,听到这句话算是把怀疑落实了。
而那个佚名神出鬼没,行踪成迷,能知道佚名开锁的事情就说明三娘和佚名关系不简单。
至少在雷迪嘎嘎转世之前,三娘就认识佚名!
她肯定也知道更多关于这锁的事,只是她不肯说。
比起撬开这精明狐精的嘴,显然从别处找线索更简单。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着雷迪嘎嘎去村里了。我想着既然三娘认识老太太,雷迪嘎嘎说不定也和老太太有渊源,为了能和老太太搭上话,我一路都在教雷迪嘎嘎到时候要怎么和老太太说。雷迪嘎嘎一脸不愿意地被我拖到了老太太家门口。
疯老太太翠萍的儿子二柱正坐在院子里劈柴。
我进门,问:“二柱,老太太在吗?”
二柱警戒地看着我:“你是来寻昨天我妈把你推河里的仇的?”
“不是,谁还记得那点小事。”我说,“我来问你妈点事。”
“我娘他不犯病的时候很清醒,一犯病就糊涂得往河边跑。”二柱说,“她最近一直糊涂,那样子你也看到了,你能问出点啥?”
我拍拍雷迪嘎嘎的肩膀:“他说不定能和你妈有共同语言。”
走到屋子门口,我听见老太太在裏面自言自语:“我记不清了……那时候真的是那样吗……哦……好像是这么回事……”
二柱喊道:“妈,你在和谁说话呢?”
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二柱哎了一声:“她又犯病了,你们想问啥就进去问吧,注意别刺|激我妈就成。”
雷迪嘎嘎梗着脖子叫道:“我不和老太太说话!”
嘿,还能由得你挑?我推着他的头往屋子里走,雷迪嘎嘎一反抗我就拍他的头:“由不得你不愿意,给我进去!”
雷迪嘎嘎抱着门喊:“我不进去,老太太不好看,我不和老太太说话,我要和三娘云美说话。”
“像话吗!”我摆出长辈的架子,骂道,“老太太怎么了?净找年轻姑娘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耍流氓!像话吗!啊?这都跟谁学的这是!”
貔貅说:“一看就是跟你学的。”
我气道:“没你的事你别插嘴。”
雷迪嘎嘎抱着门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抡起一块板砖,吓唬他道:“你不进去,老子就揍你了啊!”
雷迪嘎嘎嚎啕大哭,松了门在地上打滚,一边滚一边哭。
“你们到底在干吗?”一旁二柱用好奇的表情看着我们,我下不了台,指着雷迪嘎嘎说:“这就赖皮了啊,赖皮了啊!是个男人就给我站起来!”
雷迪嘎嘎嚷道:“我让三娘揍你!”
我真想直接把手上板砖抡他头上。
就在这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屋里忽然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柱儿啊,柱儿啊,外面吵什么啊?”
接着就见那个翠萍老太太颤悠悠地走出来了。
二柱连忙去扶她:“娘,没事没事。”
这功夫老太太已经看到以董存瑞炸碉堡之姿举着板砖的我和以贵妇醉酒之态横卧地上的雷迪嘎嘎,惊呼一声冲过来打我:“你干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这老太太没犯病的样子,这会儿这老太太看起来不疯也不傻,说话也利索,看上去挺普通一个老太太。
雷迪嘎嘎找到庇护者,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哭。
看样子这老太太竟然是护着雷迪嘎嘎的,我心中一动,说不定他俩认识,叫道:“翠萍,你看清楚他是谁!”
老太太闻言一愣,盯着雷迪嘎嘎。雷迪嘎嘎对她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傻笑。
“他是个傻子。”老太太对我道。
雷迪嘎嘎不满道:“你才傻!”
这时我才想到一个重要问题,老太太是现代人,佚名是古代人,中间隔了几百年,他们不可能认识。
我说:“他叫佚名。”
“佚名……”老太太笑呵呵地摸着雷迪嘎嘎的头,就像奶奶摸孙子的头一般,“叫佚名啊……佚名……”她重复了几遍佚名的名字,忽然表情僵硬了,像是回想起什么一般睁大眼睛,“佚、佚名!”
我问:“你认得他?”
老太太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僵住一般看着雷迪嘎嘎,最后目光落在雷迪嘎嘎胸前的锁上。
“没错。”老太太道,“这是佚名的锁。”
我问:“你认识佚名?”
差了这么多岁数,我是真没想到他们认识。
“先是三娘,后是佚名。那时候的人全出现了。”老太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佚名,三娘……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老不死……”
二柱去拉老太太说:“娘,你又糊涂了。”
老太太道:“我没发病,我清醒得很。三十多年了,我再没有这样清醒过。”
“三十多年?”我问,“三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原来不是这裏的人,我家在西北的一个小山村,地处偏远交通不利。”老太太说,“那时说人多力量大,我爹娘就响应号召,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有五个。本身家里就穷,拖家带口这么多人,怎么养活得了?后来有个几十年没联系过的远房亲戚给我们写信,说这边有个厂子招工,我们来能有个挣钱的铁饭碗,机会难得,让我们赶紧过去。于是我和我丈夫,还有我哥就一起来到这裏。
“那时候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我们钱又不多,一路过来经历千辛万苦。到了以后,我们按照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却发现那个亲戚不住在那里,而我们问了左邻右舍,都说这裏没有这个人,后来我们问遍了城里的每一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那亲戚的。而这边也没有信上所说的那个厂子。
“这时我们身上的钱已经不足以回去,便都着了急,我那时还带着五个月的身孕,一路又累又乏都忍了下来,就靠着来到这裏一切都能好起来的信念撑着,现在看一切都成了空,也顾不得脸面,就坐在地上嚎哭起来。我哥和我丈夫安慰了我一阵,见我不听,也就蹲坐在一边不做声了。我心裏觉得越发苦涩,直哭得快要晕过去,就在这时,前面来了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
“那时候中国刚经过一场大浩劫,还有很多人忌讳这个,街上穿得规整的都不多,更何况这种穿着白色西装的?”
我现在发现我已经对白色衣服有阴影了,一说到白色衣服,我的脑海里只能浮现出“改命人”这三个字。
“我生长在穷山沟,西装本身对我就是稀罕物,再加上他长得非常好看,还留着长头发,我就一边哭,一边盯着他。”
白衣服加长发,果然就是改命人!
“那男人发现我在看他,径直走过来,问我出什么事了。他说话声音非常温和,让人一听就喜欢,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了,然后说我们如今只能露宿街头了。那男人听了我的话之后,说道,‘你们若是想找个住处,我倒知道个住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去?’丈夫说,‘就是个歇脚的地方,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强盗窝,有什么不能去的?’那男人听了微微一笑,就给我们指了一个地方。”老太太站起来,伸手指向小二楼的方向,“就是那里。”
我擦嘞,我越听火越大,把人往鬼屋里指,这不是害人吗!
翠萍继续道:“那男人给我们说了具体方位之后,警告我们道,‘那屋子只能让你们暂住一天,一天之后,你们就另觅住处吧。’我们按照他指的方向来到那里,看到了那个小二楼。我们当时没敢贸然进去,找附近的人问过了,说这原来是某个将军的别墅,后来小姐死在裏面就再没人住了,之前乱的时候裏面的东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但人在裏面总是觉得阴冷,半夜还经常传出奇怪的声音,有时候是女人的声音,有时候是外国人在说话,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人说那声音是阎王爷勾魂的,没人敢进去。”
那不就是吊死鬼和男人头的声音嘛!
“我们听说那里没人住,就住了进去。虽然村民说这裏被砸抢过,但因为有鬼神的震撼力,损坏并不像传说一样严重,甚至还有几张床,我们旅途疲惫,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下了雨,我从早上起来就觉得难受,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我丈夫在这裏照顾我,哥哥继续出门打探亲戚和工厂的信息。到了晚上,我哥回来,说依然什么都没打探到。这时我们想起了昨天那个男人所说的在这只能住一天的事情。我哥说,我们现在找不到别的住处,而我有身孕又生病了,没法离开,反正这裏也是空屋没人住,干脆就在这暂住吧。我虽然觉得不安,但是一想这房子无主,那个男人也没有啥权利赶我们走,于是就又住下了。”翠萍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应该听他的话……”
我问:“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翠萍说:“那天晚上,雨还没有停,我们吃了几个窝窝头打算睡觉,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来赶我们了。我哥安慰我们,‘不用怕,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去求求他们让我们多住两天,等翠萍好了我们就走。’然后他就出去开门了。我在屋内半天听不到声响,心裏担心,就让我丈夫扶着我到门口看看,这一看,我们都呆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我这辈子都没看到过那么漂亮那么妩媚的女人。她穿着红花金丝的旗袍,打着一把油纸伞,外面全是土路,雨又下那么大,她脚上的红色绣花鞋却一点泥都没有。我们全都看她看得呆了,那女人对我哥说,‘大哥,我来投奔亲戚却迷了路,现在孤身一人,在这裏无依无靠,能在这裏寄宿一天吗?’她的声音媚得让人心痒,笑的时候能把人的魂勾出来。我哥和我丈夫被她迷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睛跟粘在她身上一样,只是拼命点头。”
三娘!我想,这女人就是三娘!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人是我,这地方人烟稀少,又是大晚上,怎么会突然蹦出一个这么漂亮的单身女人?我脑里全是小时候听过的山精野怪的传说,越想越怕,就想赶她走,说:‘这地方我们也是寄住,不知道主人是谁,不方便收留你。’谁知道那女人听到后笑得更媚了,‘既然这房没主人,我就打扰了。’我还想反对,我丈夫和我哥两个人却已经答应了。
“那女人看出我对她有敌意,对我笑道:‘嫂子你不要担心,我不是什么可疑人,我姓胡,家中排行第三,人称胡三娘,你们叫我三娘就可以。’我哥连忙报出我们的名字。三娘又寒暄了几句,就找了一个没有人的房间进去了。
“房中来了一个这么神秘的女人,我特别担心,再也睡不着,半夜推醒我丈夫,问:‘你觉不觉得那女人有古怪?’我丈夫搂着我说:‘就是漂亮了点。’我说:‘她说她姓胡,她是不是狐狸精?’我丈夫笑道:‘这么说村里老余头就是鱼精了?牛村长就是牛精了?别瞎想了,睡觉吧。’等我丈夫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睡,害怕一睡着那个叫三娘的女人就来害我们,一直睁着眼睛。
“我就这么睁着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犯迷糊的时候,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男的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最后问:‘你猜他们能住多久?’
“‘住久点吧。’女人说,‘人多了吼,老素这样,偶觉得吼寂寞。’我不知道他们这是哪里的方言,越听越糊涂。这时男人又说:‘也许那个美丽的女士能住下来。’女人说:‘她很厉害,不知道她能不能帮偶找到偶丈呼。’
“我听到这裏,忽然清醒过来,这房里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个人,门一直是关着的,这两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我哆嗦着摸到火柴,划开,只见火光之下,飘着一颗男人的头!在人头对面,有一个穿着白衣服,披头散发的女人!”
老太太说到这裏,猛地抱住头,尖叫起来:“鬼啊!鬼!”
看她那恐惧的样子,我很同情她,回去得好好批评这俩鬼。虽然他俩肯定没恶意,可是身为鬼,大半夜就不应该出来在有人的地方逛,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
二柱连忙扶着老太太的背轻声安慰。
“听到,听到我的声音,”翠萍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们一瞬间就消失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我确实看见他们了!我尖叫起来,惊醒了我丈夫,我丈夫问我怎么了,我和他说,他却怎么都不相信,硬说我是做噩梦了!我害怕得要死,见他不相信我,就出门去找住在另一个屋的我哥。谁知我刚出门,就看到我哥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