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亲这样赤|裸裸的分析,蔡攸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默片刻,他也站了起来,走到蔡京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既然如此,我想问爹爹一句,爹爹难道真的不希望政事堂变成你的一言堂么?”见蔡京浑身一僵,他便趁势又加了一句,“爹爹毕竟已经年过六十了,而高伯章却是正当壮年,这样下去,爹爹你到时告老致仕的时候,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朝廷首相,到了那时,敢问还有谁能够牵制于他?”
这个问题蔡京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以来内忧外患,他的精力几乎全都集中在那些大事上,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内部斗争。但是,如今局势稍缓,西北的心腹大患已经微不足道,辽金又不可能这么快抽出手,他确实已经有闲了。可是,要自己栽培一个后辈来对抗异日的高俅,这难度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大。如今放眼朝野,除了寥寥数人之外,那些年轻官员哪个不是在六七品上转悠,哪能这么快成了气候?
然而,当他回头看到儿子的眼神时,心中却猛地一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这个儿子不就是三十出头已经稳稳当当地位在正三品了么?虽然不是正途进士出身,但是,高俅也同样不是,现如今,出身已经不再是最关键的了。蔡攸的浮躁是唯一的缺点,可是这两三年下来,这个缺点也已经不再突出,换言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任,他还能信谁?
“攸儿,你真有那个信心?”
听到这句话,蔡攸闻弦声知雅意,立刻换上了一幅无比郑重的态度:“爹,我虽然不曾像你和二叔那样才学出众,但是,却不见得会输给高伯章。同样不是科班出身,我输的不过是几分运气,倘若能够如高伯章那样有机缘,说不定如今的局势就会倒转过来。我如今已经是龙图阁学士,只要在六部转上一圈,在爹你致仕之前,我一定能够入得政事堂!”
蔡京被儿子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得百感交集,只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对于蔡攸那种阴狠的脾气,他可以说是廖若指掌。蔡攸要接他的班,这原本是好事,留下一段父死子继的佳话,将来更可以传颂一时。到了那时,韩琦的名声亦要让位于他。但是,有一条却是蔡攸迈不过去的坎——那就是心性品行。
韩忠彦当年虽然被人道作是唯唯诺诺之辈,但是,在士大夫之中,他的口碑却一直很好。这其中当然有当初韩琦名震天下的缘故,不过韩忠彦为人也能算是一个原因。相反,他蔡京自己已经被人叫做是奸猾之辈,可蔡攸在这方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岂不是大大的糟糕?可虑的是,蔡攸什么都聪明,偏偏还在这方面懵懵懂懂。
“攸儿,我问你,你可知道如今朝中风评,高伯章为何稳稳胜过我一筹?”
蔡攸没有料到父亲转了半日,突然问到了这个问题,不禁呆了一呆。沉思良久之后,他始终有些不得要领,只得低声问道:“还请爹爹训示。”
“很简单,我不过是比他年长了些,担了之前那些骂名罢了!”见蔡攸似乎有所领悟,蔡京便笑道,“我是当年熙宁年间过来的,随着介甫相公做了一些事情,后来宣仁太后主政的时候,我又改了风向,由是外边就有人说我首鼠两端。他们却哪里知道,要做大事业的人,第一便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要不是我能够忍到现在,哪里能够为一国宰相?”
“爹爹说的是。”蔡攸见父亲毫不讳言这一段不光彩的经历,知道后面必定是极其要紧的告诫,连忙又上前一步,“爹爹的意思是说,高伯章因为年轻,反而占了这个便宜?”
“不错!”蔡京重重点了点头,“当初圣上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先是上书废编类局,然后又和那些言官交好,后来却又一个条陈一个条陈地上,种种事由下来,说他是旧党也不对,说他是新党又不像。要是换作别人,也许很难这样左右逢源下来,偏生他曾经是苏门弟子,和旧党有天生那一层缘分在,而在朝廷政令上,他走的又是激进的套路。所以,官当到宰相,嫉恨他的人虽然多,但是,敬他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不说别的,他当初荐了王厚种师道宗泽李纲这些人,如今哪个不是顶尖的人才?”
“所以别人才赞他的公心可嘉!”蔡京最后重重扔下一句话,脸上却带出了笑容,“若是你能够琢磨到这些,方才算是大彻大悟了。不过你说得对,现如今外边无事,若是把要害的地方都拱手让了人,我将来这个首相当得也没意思。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一点,我这个当爹的却是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