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这句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项西感觉就像盛夏雷雨之前的响雷,猛地劈在了他身上,轰的一声。
他顿时僵在了椅子上,有些喘不上来气,闷得发慌。
三岁生日。
胡海的弟弟丢的时候已经三岁了。
三岁的孩子能走能说,不会再是被包被裹着的小毛毛。
也不会像他这样完全没有一丝记忆……
不是的。
不是胡海的弟弟。
他不是胡海的弟弟。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算意外,他一直在心裏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可能而已,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但也许是对父母家人的期待太久,他对自己胸口炫富的玉坠子还没有出场就已经失去了出场的意义,一下有些接受不了。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问问胡海,你认不认识我这块玉,或者你弟弟脸上有没有一颗泪痣。
所有准备好的台词和迂回曲折的试探,都不需要了。
失望的感觉一下扑了过来,扑了满身,沉甸甸地压得项西坐都有些坐不住。
“你……”胡海趴在窗口上很长时间也没听到项西的声音,于是转过头,看到项西的时候他有些吃惊,“怎么了?”
项西回过神来,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没有眼泪。
还好。
大概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怎么美好。
“没什么,”项西垂下眼皮看着面前的琴,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已经三岁了啊。”
胡海坐回椅子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往前倾了倾,手伸到他领口边,在露出一小角的坠子上轻轻碰了一下:“新买的吗?”
“不是,”项西扯着嘴角笑了笑,把坠子拽了出来,“这个说是……我父母的,可能。”
“是个如意啊,”胡海看了看,“我听老头儿说过一点儿你的事。”
“我……”项西看着他,“能看看你的那块吗?”
胡海没说话,直接把脖子上的玉坠拿了下来,放到了他手里:“这个是我妈给我的,我一直戴着,我弟……没有,也没有……你那样的痣。”
看来胡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项西低头看着手里的玉坠。
就像程博衍说的,这块玉很漂亮,水头很好,看着跟自己的那块挺像的,但大小不一样,胡海这块要小一些,雕的也不是如意,是只圆滚滚的兔子。
真的不是。
胡海的弟弟没有玉,这两块玉除了都是好玉,再没有相似的地方。
也没有痣。
“你属兔啊?”项西问。
抬眼看向胡海时,感觉眼角有些发痒,还没等低下头,一颗眼泪已经顺着脸滑了下去,滴在了手上。
“嗯。”胡海站起来,在茶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了他。
项西抓过纸巾飞快地在自己眼睛上揉了揉,居然哭了?
都没感觉想哭,只是失望而已,怎么眼泪就出来了?
“我还以为……”项西抓着纸巾笑了笑,“你别觉得我好笑啊。”
“没觉得,”胡海坐回琴凳上,低头开始轻轻地拨弄着琴弦,“我理解你这种心情,我不是你哥哥,有些失望吧。”
项西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笑着。
“失望也是一种滋味,”胡海说,“会失望说明你还抱着希望,对不对,失望都没了才可怕。”
“你……”项西看着他,“你还会失望吗?”
“会啊,”胡海笑笑,“你不是我弟弟,我也很失望的。”
这句话让本来刚把眼睛擦了想要缓口气的项西一下有些失控,眼泪就跟开了闸似的涌了出来。
“我说错话了吗?”胡海停了弹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项西,你别哭。”
“我没事儿,”项西胳膊挡着眼睛站了起来,“我就是有点儿……委屈。”
他没等胡海再开口,转身进了小厨房,拧开了水龙头,趴在水池上狠狠地洗了洗脸。
就是委屈。
为什么委屈,他不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的事这么大反应。
胡海的琴声重新响了起来,他胳膊撑着水池沿听着。
胡海以前弹的曲子都很静很缓,有激昂和快节奏时,听着也像是在哭,哭得痛快和不痛快的区别而已,但这会儿弹的却不是平时听过的那些。
居然还是项西能跟着哼的。
项西听了两句就乐了,扯着衣服擦了擦脸走出了小厨房:“步步高啊?听着以为过年了……”
“怎么样,”胡海说,“喜庆么?”
“嗯。”项西点点头。
“一会儿别哭了,”胡海边弹边说,“你师父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放心,”项西笑着往茶桌边一坐,开始烧水,“我变脸快着呢,基本技能。”
陆老头儿在项西泡好茶的时候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项西还能认出来,这就是他第一次上门拜师的时候不让他进门的那个,陆老头儿的孙女。
“嗨,”小姑娘冲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蹦着走到了胡海身边坐下了,“海大师来首悠扬的,你前师父今儿骂我了,心情不好。”
“我孙女,陆妙语,”陆老头儿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坐到了他对面,“不用管她,咱俩聊咱俩的。”
“好。”项西点点头。
这个陆妙语挺安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闹腾,就一直坐在旁边听胡海弹琴,时不时过来拿杯茶喝着。
项西第二轮开始泡茶的时候,她转过了身,趴在椅背上看着,然后伸手:“赏一杯吧大师。”
“你怎么逮谁都叫大师。”项西递了一杯给她。
“谁说的,”她笑着说,“我才没有,我叫大师的都是感觉像大师的,你挺像的。”
“谢谢,”项西说,“我当真了啊。”
“当真啊,就是夸你呢,”陆妙语喝了口茶,“你这一套玩下来特好看,有范儿,感觉可以出师了,是吧爷爷?”
陆老头儿听着这话笑了半天,然后也喝了口茶,看着项西:“我看成。”
“嗯?”项西愣了愣,“您不收学费也不能这么凑合事儿吧?我才来几回啊就想赶我走了?”
“谁赶你走了,”陆老头儿看了看杯子里的茶,“来点实践经验嘛。”
“什么意思?”项西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下次跟我去茶庄坐坐怎么样?”陆老头儿说,“就云水凡心。”
“我?”项西愣了,云水凡心算是相当高档的茶庄,去的人挺多都对茶很有研究,陆老头儿这么一句,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坐旁边儿?”
“你坐茶桌后头,”陆老头儿有些嫌弃地看着他,“平时那么机灵一个人,怎么一说正事儿就这么迟钝?”
“我要出错了怎么办?搞砸了怎么办?”项西突然紧张起来了,在一帮懂茶的人围观下自己坐那儿泡茶的场面,光想想就有点儿想摔壶了。
“你白干的,砸了就砸了。”陆老头儿说得很轻松。
“砸了扣你师父的钱,”胡海在一边说,“没事儿。”
“他就砸过,”陆妙语马上一回手指着胡海,“所以被逐出师门了,现在靠弹琴卖艺为生。”
项西听乐了,笑了半天。
“你别捣乱,”陆老头儿冲她挥挥手,“我跟项西这儿说正经的呢。”
“那你俩说吧,”陆妙语转回身,继续听胡海弹琴。
陆老头儿还真是说正经的,他打算带着项西去云水凡心,时间留出一半给项西,让他感受一下。
项西听得有些胆战心惊的,要说现在泡茶什么的,他的确是已经很熟,但陆老头儿从来没指点过他的动作,都由着他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对自己到底合不合格根本没底。
陆老头儿倒是很有信心,手一挥:“忘了吗,茶本来就不是该一板一言讲究形式的东西,人人都能喝,人人喝了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哪有什么标准。”
项西没说话。
“你让人觉出范儿来了,就行了,”陆老头儿说,“不已经有人觉得你有范儿了么。”
陆妙语背对着他们坐着,一听这话也没回头,只是举起了手:“是的。”
项西没再挣扎,觉得要不就去试试,反正大不了就是砸锅,陆老头儿这么紧俏,请都请不到,人也未必会说什么。
讲完茶项西下楼的时候,感觉有些累了。
程博衍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的树影里,他正坐在驾驶室里低头玩手机。
项西站在车头前,这一晚上他的心情都很复杂,跟陆老头儿和陆妙语逗乐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突然看到程博衍,他才有了真切的实感,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疲惫,失落,说不上来的失望和依然存在的希望,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各种感觉让他有些想找个地方趴一下。
“哎,”他在车头上拍了一巴掌,“打劫。”
程博衍在车里抬起头,看清是他的时候笑了笑:“上车。”
“你下来,”项西说,“我不想动。”
程博衍开了车门跳下车,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一会儿再说,”项西靠到他身上,搂住了他的腰,“抱我一下吧。”
“嗯。”程博衍没多问,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使劲。”项西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把程博衍身上熟悉而安心的柠檬味儿狠狠吸进身体里。
程博衍收紧了胳膊,把他搂得很结实。
这种被包裹着的安全感顿时让项西松驰了下来。
上了车,项西就把车座放倒了,躺着闭上了眼睛。
车还没开到路口,程博衍听到了他很轻的鼾声,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程博衍把车里开着的音乐声音调小了,他能猜到今天晚上的炫富是什么结果,项西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其实这并不意外,程博衍知道茫茫人海里兄弟两人能相遇的可能性实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看到项西这个样子的时候,他突然有点儿后悔。
自己做事一向不太冲动,这次却会因为一个只闪了一眼的坠子就冲动成这样,拉着项西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