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船台，拉夏尔再一次抬头，打量头上的钢铁云层。

对居住在舰队城下层的工人来说，这座城市本来就很压抑。船台和各层街巷沿着峡谷铺开，天空被挤压得只有中间部分，上面还悬浮着一座浮空城堡。

那是摩斯姆特的旗舰堡，最开始看上去只有拳头大，不是很碍眼。现在已经扩建到人头大小，稍稍抬头就被它压在眼膜上，一看就觉得头痛。

现在已经不是头痛的问题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战舰以旗舰堡为中心铺开，层层叠叠，遮蔽了天空。战舰不时起降，宛如海怪游动，带起有形无形的冲击，阳光也因此变幻不定，峡谷似乎成了深海，令人异常窒息。

“又多了一艘侯爵级，三艘伯爵级……”

帝国战舰是从五天前开始集结到旗舰堡的，虽然安排了专门的工友数数，拉夏尔仍然要自己数一遍，不然心裏没底。

现在战舰叠了若干层，分佈在从千米之上，一直到肉眼难以看清的高度，集结区域也远远超出了目视范围。不过外形酷似天鹅的侯爵级，类似乌鸦的伯爵级都停在最靠近旗舰堡的空域，让拉夏尔能够看出最新的变化。

这么一来，就有八艘侯爵级，四十三艘伯爵级了。

子爵男爵级太多，拉夏尔数不清。工友们昨天确认的数字是九十四艘和一百七十八艘，其中三分之一是飞舟母舰，算上侯爵伯爵级自带的，战斗飞舟估计超过了两千艘。

拉夏尔的呼吸更加艰涩了，这真是一支恐怖的舰队啊，传说中第一纪元魔法帝国的浮空舰队，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所以，原本已经组织到四十座船台的罢工计划，在帝国战舰到来之后，就一座座船台陆续退出，拉夏尔觉得能够理解。

不过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

摩斯姆特大概觉得有这样一支舰队压在舰队城上空，不管他做什么，工人都不敢反抗了。所以最初宣布的那些事情，包括增加补贴，改善工作和居住环境等等都不再提了，甚至连现有的补贴都打了折扣。

摩斯姆特倒是在契约期限上做了让步，愿意离开的可以马上离开，但这一条包藏着祸心。工头和监工那一层里的好心人透露，舰队城的浮空舰订单，不管是摩斯姆特还是佐尔德的，很快就要干完了。在那之后，他们可不会养那么多契约工，正在准备赶人。

拉夏尔心中亮如明镜，有订单的时候用契约强制工人留下，没有订单了就用各种手段赶人，工坊主老爷果然都是一个德性啊。

对工人，尤其是契约工来说，现在的形势就很严峻了。

不行动起来，等船台没了生意，大家也就失去了工作。舰队城除了造浮空舰外，根本没有更多的产业容纳空下来的工人。到时候别说吃，连住都只能被赶到峡谷上面的棚户区域自己解决了。

但要说到行动，头上的舰队不是幻景啊。数百艘战舰，十多二十万士兵就压在头上，还能做什么？

希望导师能给出答案吧……

想到导师崔兹特，拉夏尔加快了脚步，心口也热了起来。

还好导师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在第一批战舰刚达到旗舰堡的时候，就劝说各座船台的代表先冷静一下，搞清楚形势后再做决定。否则一些急性子的工友鼓噪起来，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进到小巷深处的生命神殿，开门的还是那个老矮人。

进到深处的静音结界里，船台的代表们果然又在争吵。

“没了战舰的订单，还有游艇的啊，而且还有维修的工作，摩斯姆特和佐尔德又不可能关了工坊。”

“这还是机会！我们把有手艺的工友团结起来，到时候摩斯姆特想留下我们，就别想用现在的待遇。”

“那些没手艺没脑子也没胆子的家伙，除了把力气还有什么？就指望我们挑头帮他们，为什么要考虑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这是脑子聪明学到了手艺的代表，已经不把自己跟其他工人看作一类人了。

拉夏尔怒意满腔，正要出声指责，其他人抢在了前面。

“那你们还跑到导师这裏来干什么？去舔摩斯姆特的鞋子求他收留，就算不给吃的住的也无所谓啊！”

“没这些人站在我们身后，就靠我们能干什么？一小队守衞就能把我们牵走，让我们死得毫无声息！”

“这么急着当叛徒吗？导师，我觉得该好好查查他们，肯定已经有人当了工坊主的奸细！”

拉夏尔正附和着点头，一些人激动的嚷了起来。有的说要先清理船台代表，有的说必须建立严密的组织，每个人都要严格审查，更有人振臂高呼不行动起来就没有退路了。

“与其等着摩斯姆特把我们赶出去渴死饿死病死，不如拿起武器砸烂船台，让他也尝尝痛苦的味道！”

当有人这么叫出来的时候，拉夏尔又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

你不想活了，大家还想活呢！

“导师……”

他忍不住招呼正耷拉着脑袋，像在沉思，又像在打瞌睡的崔兹特。

“哦，拉夏尔啊，你来了……”

崔兹特抬头，咳嗽了几声，再摆了一会手，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过去我一直强调，生命是最重要的，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老智者说：“还有，所有工友，所有蒙受着苦难的人，都是平等的。”

“如果有人挣脱了苦难，那么他应该做的是回头向曾经的伙伴伸出手，尽自己的力量拉一把，而不是站到另一群人里，跟大家割裂开。甚至背叛大家，阻止其他人像他们一样挣脱苦难。”

“这样的人的确已经有了，这次集会后，大家就不要再到这裏来找我了，已经有人通报了治安官，说我在这裏组织恶徒谋划邪恶的事情。”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不过应该在今天没来的人里。”

老智者看着拉夏尔，欣慰加愧疚的说：“对不起，拉夏尔，我曾经怀疑过你，但你来了。”

拉夏尔心中激荡，无比庆幸自己在诱惑面前坚守住了良心。工头曾经找过他问地下集会的事情，宣称只要提供确切的情报，就能给自己十个帝国金币。那可是一大笔钱，他得挣七八年。

他跟代表们一同骂出了声，那些人真是坏到脚底流脓！

“现在的形势非常急迫……”

老智者说：“舰队城的建造工程要结束了，聚集在这裏的工人会是工坊主们的负担，他们可不会理会契约，到时候一定会直接把工人驱赶走。”

“你们都是被人从乡村山野里引诱甚至强逼出来的，你们的田地、牲畜和房屋不是用来抵偿路费，就是被贵族和其他人占据了。你们没办法再回到家乡，过上以前自己靠自己的日子。”

叹息声此起彼伏，这话说到大家心裏去了。当初他们都是被契约工贩子说得天花乱坠的前景迷惑了，才从家乡出来。为了到舰队城这个“满地都是工作”的地方，他们变卖了家产，甚至欠下了无数债务，早就没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