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便徐徐转身。
薛侯爷慢慢走过来,他方才许是疾步走来,袍角皱起,两鬓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容貌一如既往的俊雅,又因着仪容微乱,倒显出几分不羁的名士之风,浊世翩翩之态。直至今日,此人仍可令世间女子迷醉。
含章平静地看着他:“难为薛侯爷还记得我的小名,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薛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勉强出声道:“你如今身无分文,却能去何处安身?”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根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不敢闭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也好不了,断断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肉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
“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