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应了,打着飘地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裏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裏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焐,等焐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地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粳米粥焐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丫头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地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人抢先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地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地袭来。锦书被吓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灵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只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檐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白天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朦蒙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下房里没有锺,也没有更漏。撑起身看外头,雨下个没完,看不见日头。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唯恐睡误了点叫春荣等着,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进炕头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