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掌柜哪里知道那些,当今御弟领来的娇客,听庄王爷一口一个好哥哥,起先吓得他腿肚子转筋。后来听说是宗族里的哥哥,是个就藩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里了。反正不论是谁,横竖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亲,和万岁爷一个姓的,剪干净指甲捧着准没错。至于话头子上,更是半点便宜也不敢占。甭管买卖做得多大,到了这些豪客面前全是孙子辈的。老辈子上传下来的行规,日进斗金全靠这些人,别说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儿不周全的,人家粗大腿一跺脚,整个琉璃厂都得塌了,小小一个古董铺子扛不住。
白掌柜躬着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的一条狗,都比咱们门前的石狮子威武,咱们哪儿敢和您比肩!小伙计不过是愣头青,看见大爷们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师,还得熬上个三年五载的,谈什么小先生呢!”
皇帝拿着杯盖儿刮茶沫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点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来。他也不忙着问有没有上品,闲话着拉家常,“邱五爷昨儿来了?真不巧得很,我没能和他聚上一聚,节下公务忙,腾不出空来。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错过了讨教的机会,可惜了。”
白掌柜道理足,自己的铺子里,贵客跟前就和个外来人似的,绝没有撅着屁股随便坐的道理。客人不让坐就垂手站着,来逛琉璃厂的,不是大内的阔太监就是京里或外省来的大户,袖子里揣着的是成沓的银票,荷包里只装几个子儿的都是上潘家园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着就站在吧,贵人坐的地儿,有商贾们站的三寸就不错了。所以当皇帝冲他一压手,示意他坐下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地满满作了一揖,笑得比花还灿烂。
“您不用可惜,今儿邱五爷家的姑奶奶嫁闺女,这会子在那儿等着吃席呢。您要是想见,我打发伙计找他去。”白掌柜说着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来得晚,夜里还有家宴,得赶在下钥前进宫去。”
白掌柜由衷地感叹,“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还能进宫和万岁爷喝酒呢,多大的脸面啊!咱们是汉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
皇帝的唇角缓缓仰了起来,拉成一个极温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见得,我瞧您就是个有福气的,这条街上就没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柜咂出味儿来,笑道:“什么造化啊,整天迎来送往的,忙得很。咱们就是俗人,为两口饭奔忙。幸亏如今的皇上圣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钱,咱们这种铺子才勉强有了些盈利。要是换了明治年间,饭都吃不上,谁还有闲钱玩古董啊,半个月能卖盒鼻烟就不错了。”
锦书在一边听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半是羞愧半是难过,父亲治下的百姓怨声载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亲耳听人说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难堪让她舌根发苦,两条腿发颤,几乎连站着都吃力了。
皇帝未及欢喜,怕那话刺痛了她,便下意识地岔开了,浅笑道:“人说节食增寿,多劳增福。忙了才有进项,倘若是不忙了,倒要糟心起来了。”
白掌柜应道:“是这话,自然还是忙些的好。”
皇帝环顾四周,屋子里摆设的各种花觚青铜鼎愈发多起来。不过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问白掌柜道:“上回庄亲王给我写的信里提起,说白先生有两件传世的笔帖藏着,不知出手了没有?”
白掌柜摇头道:“眼下不识货的多,那种好东西,也唯有您这样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楼取去,边问,“说起庄王爷,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临走前托我给他找的墨烟冻石鼎,我已经寻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来拿。”
皇帝道:“三月头上就回来,到时候你再问他。”
头顶上的隔板咚咚直响,脚步声大如惊雷,对于皇宫中一贯幽静独处的皇帝而言简直就是酷刑。他颇有几分厌烦地抬手抵额,稍过一会儿伙计捧着个檀木盒子走来,在案条上摆下打开,请出了那两本笔帖。锦书接过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览。
皇帝翻了慢慢地琢磨,帖是用竹料纸写的,行笔可看出用的毛笔是无心笔。提、按、转折处丰润圆熟,行气贯通,潇洒飘逸,心下大为赞赏。对白掌柜道:“这帖子恐怕连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开个价吧。”
白掌柜知道他不会叫他吃亏,嘴上慷慨道:“您看着给就是了。”
皇帝摆了摆手,“还是说个价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你。倘或我真给你个三五两银子的,怕你又不肯卖了呢。”
白掌柜讪讪地笑,“您圣明,知道咱们做小买卖的苦处。论理说,这笔帖子是传世的孤本,要您个万儿八千的也不算多,不过既是熟客,王爷也常照顾我生意的,这两本算一万两也就是了。”
锦书被吓了一跳,什么样的帖子要五千两一本,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着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谓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点子钱吗?
皇帝意味不明地低头抚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缎面泛出蓝色的光晕来。他把帖子往身后一递,“我这丫头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说值这个价,那就买了。”
掌柜的道好,心想这么个半大丫头能知道什么,宫女又不让认字,好坏能看出来才怪,又不是画儿!
不想她接在手里看了几眼,蹲个福道:“敢问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柜道:“是东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