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听了泪盈盈的,只道:“别说这个,咱们是一根绳上串着的,主子得势,奴才们昂着脑袋做人。主子失势,咱们也没什么跌份子的,不过平常心境儿。这宫里不红不紫的人多了,值个什么!”
锦书缄默下来,恹恹歪着不言语,心裏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样,繁华过后,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你甘愿温吞地过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儿总有事找上门。她们现在在她身边,等将来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过几天人样儿的日子,没有圈着一辈子的道理。
隔了一会儿得胜带着芍药儿回来了,芍药近前打千儿道:“给谨主子请安了。可巧,您打发胜子来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宫去,在门上碰见了,就一道儿过来了。您找奴才有事儿?”
锦书指了指椅子,“别拘着,坐下好说话。”说完朝底下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蝈蝈儿会意,比个手势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药儿一看架势不对,忙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弄得我怪瘆得慌……”
锦书端着茶盏说:“贵喜,咱们擎小儿在一起,时候不说长,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问你的话,你别瞒我,就算帮了我大忙,我记在心裏感激你。”
芍药儿有点怵,犹豫着道:“那是自然的,我这人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虽然晋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裏还是拿你照旧,你问什么,衝着咱们姐们儿的情,我也知无不言。”
锦书点点头,“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你管着皇后娘娘的穿戴档,又坤宁宫景仁宫两头跑,我想和你打听点事儿……”她调整一下坐姿,润了润唇,“今儿万岁爷来我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心裏没底,你和太子爷身边的人也有往来,听没听说过什么叫人心惊传闻?”
芍药花儿惕惕然望着锦书,“你要问的是什么?”
锦书拧眉想了一阵,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大忌讳,叫人悸栗得不敢开口,提及一个字都是杀头的死罪似的。
芍药儿本就是个爽快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他站起来开门看了看,退回来说:“你别张嘴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万寿节那天和太子爷身边伺候更衣的秦镜喝了两盅,那小子黄汤灌多了就有个滑舌的毛病。人说铁门槛里纸裤裆,外头再严实,指不定坏事的就从里头起。他说……太子爷正图谋大事,九门警跸的禁军都换了,军机处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戏可演。当时把我吓坏了,再问他,他突然醒了神儿,腮帮子上两块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紧牙关死都不肯开口了。”
锦书愣在那里,只觉得心神骤裂,惊恐得无以复加。
果然没错,太子要篡位了,为了什么?是为了她吗?那她前头的拖泥带水岂不酿成大祸了吗?她的五脏六腑蚁噬样的煎熬,铁青着脸呆坐在那里,隔了半晌才道:“听万岁爷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处置太子爷?”
芍药儿一哂,“太子爷到底太年轻,想事儿也简单。论谋略,万岁爷是祖宗,他能从南苑横跨整个大邺攻进紫禁城,是简单人物吗?凭个毛孩子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门换人,九门提督是吃素的?万岁爷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们闹。看着吧,不消几天就要端了的,到时候太子爷怕是落不着好,轻者废黜圈禁,重者麻绳、刀子、药酒任选一样。”
五月的节气,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穿过树叶里的间隙打在青石台阶上,满地都是摇曳璀璨的金。天渐次热了,穿着单衣都要摇扇子时令儿,锦书却遍体生寒,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这事不能这么着放着,她不能图自己轻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裏话和他说一说,要劝他在皇帝动手之前把这波澜平息下来。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阎王殿,不也是个屈死的傻鬼么!
内廷里头,除非是给禁了足,否则存了心的要见一个人,费些周折,还是能够办到的。
太皇太后后天进清漪园避暑,这样算来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机会。锦书使了脆脆上慈宁宫找崔贵祥去,请他传个话给太子,让他请过了安在咸若馆前的抱厦里等她,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入夜掌了灯,才用过膳,锦书正在灯下描绣样子,听见明间里来了颁旨的太监,敬事房的马六儿扯着公鸭嗓高唱,“着,容嫔孔氏,养心殿燕禧堂侍寝。”
容嫔声音有些颤,听着似恐惧,又似欢喜,“奴才叩谢天恩。”
锦书手里的宣纸荡悠悠落下炕桌,几个翻转,随风飘到了明窗底下。她怔怔发呆,心被捅出了个大窟窿,瞬间仿佛年华已经老去了一样。他翻别人的牌子,还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残忍到了极致。他爱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恨一个人也可以刻肌刻骨,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谁去说?
干什么都没了兴致,她把手里的碳笔一掷,伏身把脸埋在臂弯里,空洞和失望瞬间就把她淹没了。他从来都不信任她,他时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泼天震怒。这样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叹,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难道还真指望着独占他吗?想着又不免伤怀,他曾说过要和她住进畅春园去,再不叫别的女人来打搅他们的,可如今呢?前头说的话撂到脖子后边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裏有多苦。
罢了,她也学一学梅嫔百炼成钢,有圣眷时固然荣耀,没了恩泽也不打紧,胡吃闷头睡的,日子也过得。经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开,无情则不伤,满脑子装着他,到最后岂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脆脆在槛窗下侍立,瞧她脸色瞬息万变,腔子里也止不住的惊跳。
锦书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捡来,还没画完呢!”
脆脆应个是,拾了纸正待送回去,西屋里的蔡嬷嬷在门上笑问:“谨主子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