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和弃智发了一轮清心丸, 又请常嵘吩咐厨司熬制大量符汤,待屋里人差不多都恢复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没事吧?”
杜庭兰忙道:“妹妹现在说不得话。”
绝圣和弃智一愣:“怎会说不得话?”
滕玉意用剑柄在杜庭兰掌心里比划了两下, 杜庭兰低声道:“世子给我阿妹下了哑毒, 不知两位小道长有没有解药?
绝圣和弃智一惊, 师兄怎会给滕娘子下哑毒?欸, 不过话说回来,师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识就没消停过, 不是师兄给滕娘子的法器施咒, 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伤师兄,不是滕娘子弄哑师兄,就是师兄弄哑滕娘子。
“我们没解药。”弃智急得团团转,“师兄现在忙着对付尸邪, 估计没空再理会别的,待我问问师兄,找机会把解药讨来。”
滕玉意感激地点点头,不指望能讨来解药, 但试试总没错, 又让杜庭兰问他们:“小道长今晚去了何处?”
“别提了。”绝圣懊丧道,“我们中了金衣公子的调虎离山计。师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长安城内外巡逻嘛?下午城郊那几位前辈突然进城求援,说城外一座庄子发现了十来具干尸, 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断脖颈的血管而亡, 还说附近庄子有两位小娘子刚被掳走, 怀疑正是尸邪和金衣公子所为。
“师兄为了救人, 二话不说带着东明观的五道赶到城外, 好不容易循着凶尸逃窜的踪迹把人救下,又及时封住了凶尸,结果发现只是普通尸煞而非尸邪,他知道不妙,临时从城南往回赶,但毕竟隔了大半个城,差一点就没赶回来。哎,师兄头一回被妖物算计,估计现在窝了一肚子火。”
弃智补充道:“这也就罢了,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可能不知道,师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内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阵,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阵,任它什么邪魔都得畏阵而走,师兄从头两日就开始布阵,费了不少心力,本以为你们在府中绝对无恙,没想尸邪还是闯进来了。”
滕玉意和杜庭兰对了个眼,难怪蔺承佑脸色那么难看。
“不过幸亏有这阵法镇守,尸邪没办法再找别的帮手,不然等它招来金衣公子或是低阶凶尸,府内外现在只怕已经血肉横飞了。”
这时常统领安排了事项回来,闻言道:“怪不得尸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临时想找帮手,也只能用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补阙的小娘子失踪了,顾宪公子、刘茂、柳泉都被蛊惑了心智,哦对了,还有卢兆安卢公子,不知世子现在找到人没,此处劳烦两位小道长看管,我得赶快去调派人手帮忙。”
弃智和绝圣忙从怀中取出符箓道:“常统领当心些,这是师尊云游前画的符箓,比我们画的要强,常统领带在身上可以挡煞。”
常嵘把符箓收在怀里,自行去找蔺承佑。
绝圣一边察看众人恢复的状况,一边对滕玉意道:“师兄说当年是东明观的祖师爷镇压了两怪,要想捉住尸邪,少不了东明观的襄助,所以师兄把五美天仙道长也带来了,就怕刚才这一乱,让尸邪给跑了。”
绝圣料得不错,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常嵘便去而复返,说尸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时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袭了一阵,半点线索都无,好在丢了的人都找回来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园中的茶花丛里,顾宪等人则被投入湖中,幸而顾宪早在被符箓卷作的纸团扔中时,神智就恢复了几分,落水后被冷水一激愈发清醒,撑着一口气,勉强游回了岸上。
正好赶上青云观的修士们到处找人,顾宪便指引他们把卢兆安等人都捞了上来,上岸后经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来,只是仍未全醒,卢兆安伤得最重,当场被卸掉了两条胳膊。
蔺承佑除了给他们祛毒,还另找了医工来诊视。现在伤者已被安置在厢房,正等着修士们喂送符汤。
说话间,下人们送安魂汤来了,众人在绝圣和弃智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见花厅里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风暴雨扫荡过,大门破了,后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几、绳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弃智说尸邪操作起傀儡来,能叫一个病弱之人力大无穷,况且方才被-操纵的,还是三名少壮男子,没把整座花厅拆了就算侥幸了。
众人刚喝下安魂汤,蔺承佑就背着阿芝进来了,紧跟其后的是几个白胖的老道士,分别是见天、见仙、见美、见乐、见喜。一行人衣冠还算整齐,只是面色极不好看。
五道一边走一边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当年祖师爷怎么捉到它的,这东西委实太难缠。”
另一人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出了一身汗,贫道道袍都汗湿了,世子,府上净房在何处?”
又有人捧着肚子:“贫道现在腹内空空,不知府上可准备了胡饼或是馎饦,叨扰世子,随便来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怜贫,捉了这半晚妖,世子怎舍得只拿胡饼馎饦打发我等?少安勿躁,等着厨下做素馔吧。”
这五道一进来就七嘴八舌,简直把成王府当作自家道观。众人愕然相顾,滕玉意却恬不为怪,早在上回去东明观解煞灵环时,她就曾领教过这“五美仙道”的风范,一个个又贪财又聒噪,哪像有修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泼皮,只是她没料到,这些人在外头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琐,四菜两汤即可。”五道哼哼着走到上首,相继在席上趺坐下来。
蔺承佑吩咐下人:“你们听见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进补,先来个十七-八道素馔,别饿着上人了。”
下人们作揖而去。
花厅里的人虽说惊魂未定,听了这话不免低头发笑,下午举办诗会的水榭里悬了一块匾,上书:“圣人量腹而食,贤者戒于奢逸”(注1)。
字体端正清逸,但从力道来看仍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时写的,还是现在的阿芝郡主写的,总之无论是谁写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饮食上不主张奢逸。蔺承佑吩咐厨司给五美道士做这么多宵夜,分明是在讽刺五道“不圣不贤”。
五道哪听得出这个,只当蔺承佑有意抬举自己,脸上越发高兴,可没等他们得意多久,又听蔺承佑道:“从即日起,道长们就在府里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尸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长。你们去东明观把五位道长的衣裳巾栉都取来。”
道士们脸上的笑容一滞。
“世子,这就不必了吧。”难不成尸邪捉不到,他们还不能离开成王府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看很有必要,几位贤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前几日每回要商量布阵捉妖的时候,都找不到你们的踪影,不如集中在一处,省得来回耽搁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个长安城,他们最嫉妒的就是清虚子了,只要青云观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逃不过他们的五双小眼睛,说起清虚子的这个小徒孙,他们也算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折腾人的本领他们深深领教过,真要被关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蔺承佑提溜起来捉妖,不消过上半个月,他们这把老骨头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见仙道长率先站起来,笑道,“叨扰了整晚,事已毕,我们也该告辞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么时候,叫人给东明观送个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个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马上有下人乐呵呵围上来:“道长且留步,素馔已经开始做了,浴汤也已备妥,等世子与道长商议完捉妖的事,道长就可沐浴用膳了。”
蔺承佑看着五道被架回原位,这才对身边几位老仆道:“书房里放着一堆我从尚书省和大理寺弄来的卷宗,你们把东西搬来,这边急等着用。”
老仆急忙下去布置。
蔺承佑便要把身后的阿芝放下,阿芝脸色一变:“哥,我怕!”
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额头,又探探她的脉息,确认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头对阿芝说:“别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里现下安全得很,你都九岁了,又不是小孩儿,下来吧,哥还有要事要商议。”
阿芝委屈撇嘴:“那哥哥不能离开我。”
“哥就在你身边。”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来,小手依旧握着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蔺承佑只好牵着妹妹向满屋子的人赔礼:“今日诸位受邀来赴诗会,怎知出了这样的事,连累诸位受惊,我心里极愧怍,方才已给诸位喝过符汤,若是仍觉得不适,我再请余奉御给诸位请脉。”
众人先前就听绝圣和弃智说明原委了,成王府内外有大阵,论理说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这样的事,蔺承佑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想着今晚连静德郡主也吓得半死,蔺承佑此刻的心情绝不会比他们好受,即便有人怀着糊涂心思,也都瞬间抛下了,忙还礼道:“今晚那邪祟说来就来,成王府说来受损最重,世子何须愧怍,不过是无妄之灾罢了。”
这时候那几位老仆捧着好些托盘,一进来就对蔺承佑道:“世子,取回来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汤碗,抬头就看见盘子里堆叠着数卷竹简,看着有些年头了。
蔺承佑让老仆们放下托盘,又冲众人道:“尸邪闯进成王府,意不在尔等,稍后我令东明观和青云观的道士相送,确保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觉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将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迟。”
今日参加诗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纪最长的十七八岁,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遗家的小娘子,十岁还不到,他们原本喝过安魂汤就想告辞了,只因畏惧尸邪才迟迟不敢动,听说蔺承佑安排得这般周全,当即纷纷起身,除了几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余下的全都随道士们出了府。
阿芝让婢女领那几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转眼工夫,花厅只剩寥寥几个人。
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弯腰从托盘里捡起一卷竹简道:“这尸邪看着才十六七岁,既要对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绝圣跟弃智眉来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说,今晚那妖物来时,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挡了一阵,师兄,要不让滕娘子说说那尸邪是何情状?”
东明观的道士早就眼馋滕玉意的翡翠剑,听了这话来了精神:“哦?光凭这把剑么?滕娘子,烦请你说说当时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悠然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很想说,奈何开不了口。
弃智趁势开口:“师兄,捉妖要紧,只要滕娘子能开口说话,兴许疑团都能解开了。”
阿芝摇晃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帮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蔺承佑脸色不佳,胸口那腔恶气多少纾解几分,蔺承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前脚给她下毒,后脚尸邪找上门来,虽说正是因为他的九天降魔阵相护,才致使尸邪没法大开杀戒,但毕竟他们在耳房里被吓得不轻,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迟迟不吭声,她也不着急,今晚只有她与妖物正面交过手,他一定想从她口里知道些线索,万一漏掉了什么,他自己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此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蔺承佑盯着她瞧了一阵,若无其事咳了一声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说尸邪的来历。”
绝圣和弃智一愣,滕玉意额角一跳,险些从席上站起来,杜庭兰一把将滕玉意拽住,倾身在她耳边道:“先别急,你现在不能说话,吵架也吵不过他,他不会不给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说。”
滕玉意想了想,这话有理,蔺承佑如果不想给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强行送走了,于是调匀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个劲地催促:“世子,尸邪究竟什么来历?”
蔺承佑拆开一卷竹简,正色道:“要对付尸邪,首先得弄明白尸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东阳子道长在他们观里的异志上写过一段话,我也查不出这回的尸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东明观异志保存到现在,只剩下些残编断简了,整理了这几天,才多少有点头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殁时正好十六岁。”
滕玉意一直奇怪尸邪为何会盯上自己,顿时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绝圣和弃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竖起耳朵仔细听。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亲自把灯盏移近:“哥哥,这女子什么来历?”
竹简已经出现了破损,幸而里头字迹还算完整,估计是做过特殊的封固。
蔺承佑点了点竹简上的某处:“东阳子在异志上写,当年他为了追寻尸邪的踪迹,一路追到了长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废庄子,里头有一处墓穴,墓穴里头只剩一具空棺,方圆十里都煞气冲天,从坟茔前的墓碑来看,墓主卒于庚戌年,死时才十六岁,死后十年化为尸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灭之时,也就是说,女子殁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乱。彼时前朝皇帝逃至广陵,并在广陵被俘,不久之后,国灭。
“东阳子天生一双盲眼,知道了尸邪的生卒年,当即带着两个徒弟把墓穴里头摸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那块墓碑仅仅记录了女子的生卒年,关于她生前姓甚名谁、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没留下记录。东阳子不清楚尸邪的底细,自是找不出她的弱点,所以哪怕他身负高深道术,在后来与尸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时,还是不幸遇难。
东明观五道齐声痛哭起来:“我可怜的祖师爷。”
蔺承佑哪容他们聒噪:“多亏了东阳子前辈的这番记载,我确定了尸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这两点,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昨日我到尚书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场大乱前朝许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凭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个所以然,我只好改而从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废庄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舆志才知道,这座所谓废庄正好坐落在离前朝那位废帝的一座行宫里。
“因为一场战火,行宫被付之一炬。东阳子道长毕竟目不能视,察觉那行宫荒烟蔓草,误将其认作了荒废村庄。”
滕玉意暗暗点头,寻常百姓岂有机会翻查这些前朝史料,无怪乎那位东阳子道长至死都查不出尸邪的生平了。
众人惊住了:“埋葬在废帝行宫里,这女子是宫女还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嫔,否则不会在行宫里开凿坟茔,但就不知为何要隐瞒身份,死后只立了一块无名碑。”
见仙道长道:“会不会是那位废帝强掳来的姬妾?生前被当作禁脔,死后无名也不奇怪。”
此话颇不雅,杜庭兰脸色一红。
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两手托着胖乎乎的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明早你还要回宫里,先回去歇寝吧。”
阿芝当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尸邪的来历。”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听哥哥说故事。”
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来背着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给你说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蔺承佑背上扭来扭去:“我不!我想再听一会儿。”
然而她怎拗得过蔺承佑,很快就被强行送走了。
花厅里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见美捋了捋须,主动开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脔,也该有个姓氏,或叫许氏,或叫张氏,不至于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声,的确太不寻常了,帝王以万民为子,哪怕那女子的来历再见不得光,只要废帝存心替她拟个冠冕堂皇的身份,绝不算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