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2 / 2)

攻玉 凝陇 5683 字 2022-12-26

蔺承佑道:“没错,这的确证明不了什么,可惜你行事谨慎得过了头,此前你在安排庄穆这个明面上的凶手时,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一位暗处的‘真凶’舒文亮,为了让这一切显得更逼真,你特地安排了一个泼皮。这泼皮身材矮小,生就一双大手,舒丽娘和小姜氏出事前,此人屡次在店外晃荡,看上去像是专门盯梢二人而来,这也与后头两桩凶案的细节相吻合:

“第一、小姜氏是在香料铺被杀的,她生前每回去这家铺子,都喜欢在楼下的静室休息——这一点,如果不是我得知宋俭暗中推波助澜,我只会认为是凶徒在盯梢一段时日之后自己得出的结论;第二,舒丽娘是在春安巷被杀的,这又一次应证了凶手是舒文亮,他怕行凶时舒丽娘的邻居认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舒丽娘自是为了在外头动手,结果发现舒丽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杀人取胎。

“你做到这个环节,几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头上了。可是我却突然觉得不对劲了,因为问到某家店铺的伙计时,伙计们都记得泼皮有一双大手,原因是泼皮曾当着这些人的面捉虱子吃虱子。

“一个老谋深算的凶徒,会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破绽?不可能,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人看清泼皮的那双大手,如此一来,即便事后我查到你曾去过春安巷,也会把你的嫌疑彻底排除,因为尽管舒文亮和你都个头矮小,你的手却很秀气。

“你处处都想到了,处处都不忘提前布局,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因此露出了马脚。

“等我想通了这一环,接下来的事就好说了,这几个月拜访过舒丽娘、又被左邻右舍都看到过,同时还个头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只有腊月去春安巷送过年符的静尘师太了。等我查到上月你因为提前筹备洛阳的紫-极宫道家大会离开过长安一段时日,我就更加确定了。”

静尘师太目光闪闪,微笑道:“这又如何?泼皮的那双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过来嫁祸我才故意露出破绽吗?上两月我虽离开过几次长安,可每回都是为了去筹备道家大会,此事有各观观长作证,甚至你们观里的两个小师弟都可以证明。至于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过的证据?”

“别急。”蔺承佑似笑非笑看着她,“话还没说完。舒文亮与此案最大的一个不相关点,就是小姜氏。舒文亮虽说也是华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离开华州来长安赴考,过后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长安后,他一直在京兆府当差,而宋俭则在禁军任职,伯爷告病在家,几处互无瓜葛。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称病从不与女眷来往,所以无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到舒文亮与荣安伯府有过来往的痕迹。

“月朔童君给施法人带来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这样为情势所逼,动手前必须十拿九稳。舒文亮不与小姜氏接触,如何敢确定那些传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样了。比起历来与小姜氏毫无瓜葛的舒文亮,我发现你与小姜氏的牵连极深。小姜氏生前多次去过玉真女冠观,还在观里供了专门为自己消灾的长明灯。除了这个,为着小姜氏怀孕后睡不安稳,宋俭还请你到荣安伯府做过法。我猜这是你和宋俭商量好的,还未到取胎之日,你们怕小姜氏惊胎出岔子,得设法让她尽快安稳下来。

“那晚我向缘觉方丈打听你的来历,方丈告诉我,真正的静尘师太十六年前就当上了住持,结果就在十三年前,静尘师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面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蛰伏在观中了,师太的那场病也是你暗中制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而代之。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个病中之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巧的是,那一年静尘师太在病中发配走了好几位女冠,都是静尘师太的几位大弟子,想来你是怕自己露出马脚,寻由头把她们提前撵走了。

“查到此处,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就是凶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观的住持,可以毫不费力知道很多妇人的秘密,同州案发时你不在长安,案发前又与几位受害人有过密切接触,身负道术,身材矮小,知晓邪术,有足够的银钱豢养手下……

“不过为了不抓错人,我还是提前设下了一个局,结果不出所料 ,你掳走怀有身孕的段青樱,还点燃了几桩案子事发现场一定会出现的天水释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尘师太嘴角带着点不甚自然的笑意,点头叹气道:“小小年纪,心术如此聪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聪明了,不过碰上你这样的对手,也算输得不算冤枉。”

蔺承佑却不买她的账,话锋陡然一转:“白氏和舒丽娘做过什么恶事?”

静尘师太鼻哼一声:“都是心肠歹毒之人。白氏的婆婆常年卧病,两口子既要照顾五熟行的买卖,又要伺候母亲,长久下来觉得不耐烦,便用毒药害死了母亲。舒丽娘有个脾气娇纵的小姑,舒丽娘与其长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时因为吵嘴,舒丽娘将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唤人,眼睁睁看着小姑溺死才走开,她婆家人疑心舒丽娘与此事有关,只恨抓不到证据。舒丽娘来长安后,因为担心此事给自己和孩子招灾,屡次到观里上香消灾,结果还是噩梦连连。小姜氏就更不用说了。总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樱,我找的全都是做过恶事之人。”

蔺承佑面无表情看着静尘师太:“幕后之人是谁?”

静尘师太愣眼看着蔺承佑道:“幕后之人?”

“指使你布下这个局、谋杀宋俭的那个人。”

静尘师太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我做下这一切,就是为了报复你那自以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观香火鼎盛,我身为住持,既不缺钱又不缺人手,用得着谁来指使?又何需旁人帮我布局?”

这话未说完,她浑身一个激灵,那箭上不知喂了什么毒,突然就发起痒来,身上仿佛冒出无数毒虫,顺着毛孔密密麻麻钻进她皮肤里。

她眼皮抽搐,浑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想抓,却因为被那虫子捆住完全无法动弹,她牙齿哒哒作响,大颗的汗珠从头顶滑落,表情因为痉挛而变得古怪,喉间更是嗬嗬作响。

她想咬舌让自己痛昏过去,那虫尾却再次化作坚铁探入口腔。

于是她只能硬挺,可是这种痛苦比死还难过一万倍。

所谓炼狱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蔺承佑笑道:“如何?这种痒法,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不想多受罪,就别再耍花样。说,幕后的主家是谁?”

静尘师太脸上肌肉不受遏制地抽搐,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哪来的幕后主家?!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师门,我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惊,静尘师太说这话时身体如纸鸢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断上翻,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可即便意志力到了崩溃边缘,依旧咬死了不说。

换作旁人,整桩阴谋已经泄露,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伙是常事。

由此可见,那位幕后主家对静尘师太来说,比性命和尊严还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边的蔺承佑,蔺承佑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拽住静尘师太,一把将她拖到自己脚边,封住了她几处要穴:“嘴倒是够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说。”

又隔窗吩咐后院的金吾卫:“我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伙,为防同伙前来施救,尔等沿路跟随,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卫们朗声应了。

蔺承佑出屋的时候看了看身侧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里水盆里装的不是别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脚水。

这是滕玉意吩咐的。

刚才他在寺里找到滕玉意后,就把他们领到寺中的厨司里,在等待静尘师太上钩的间隙,他与滕玉意核对了那日静尘师太来寺中的种种,滕玉意一边与他说静尘师太的表现,一边吩咐端福弄了水来洗脚。

他当时觉得奇怪,就问滕玉意:“这是做什么?”

滕玉意一本正经对他说:“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经典故,上头说凡是由佛门或道门叛徒所化的邪物,禀性与寻常邪物是不同的。他们最怕脏秽之物,耐重堕入魔道前既是佛门一僧,想必也怕洗脚水这种东西吧,端福身上没有法器,又不会使符箓,万一阵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连躲都没处躲,所以我让他备一盆洗脚水,若是那邪物的阴力波及过来,端福用这盆洗脚水一泼,说不定能挡一挡。”

蔺承佑当时就笑道:“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处,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脚水,这的确是个对付佛门恶鬼的法子,只是累赘些,也臭些。滕玉意觉得这样安心,那就让端福端着好了。

他扭头对绝圣弃智道:“好了,这边的事暂时完了,你们把滕娘子他们带回结界,师兄押完犯人马上就来。”

又对见天和见仙说:“麻烦两位前辈帮着照看。”

皓月散人一面在蔺承佑手中扭动,一边抬头打量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显比平日昏昧,她望着那勾弯月,唇角影影绰绰喊着一点笑,忽然圆睁双目,身子往前一仆,猛地抽搐几下,再无声息了。

众人一惊。

蔺承佑蹲下来察看,发现静尘师太满脸乌色,显然是中毒而亡,可没等他看清是何种毒药,周遭空气忽然一凉,静尘师太的尸首突然睁开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层猩红色,面色也透出诡谲的青色。

蔺承佑面色大变,二话不说从袖中抖出一张符拍出,然而符箓刚碰到皓月散人的额头,就迅疾化作一缕焦烟。

见天和见仙大惊失色:“不好,血罗刹!”

说话间从袖中一连射出无数道符箓,怎知弹到皓月散人的尸首上,也是毫无效用。

这时滕玉意也察觉不对劲了,一面后退一面问身边的绝圣和弃智:“什么叫血罗刹?”

“就是懂道术之人在临死前用邪术把自己变做厉鬼。”弃智结结巴巴道,“她应该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体内埋下了五道魂咒,只要她一死,立刻会化作血罗刹,短时辰内任何法术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马上摆玄天阵!可现在人数不够,我们上哪去布阵。师兄——”

蔺承佑从箭囊里取出几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联珠箭,转眼就将皓月散人的几处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才短短一瞬,皓月散人的尸身就迅速发生了异变。

见仙手忙脚乱使了一阵法术,结果全无用处,末了看着皓月散人的尸身,又惊又恨道:“好狠毒的手段,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献祭给耐重了!世子,怎么办!”

蔺承佑还未答话,就见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从皓月散人的尸身中立起,而与此同时,空气里那股寒意越发刺骨,转瞬间,众人仿佛置身冰窟窿里,止不住浑身哆嗦。

那影子晃动了几下,身上的血色渐渐越来越深浓,忽然像是把脸庞对准了蔺承佑,冷飕飕地怪笑起来。

那笑声飘忽不定,仿佛阴风一阵阵刮到人耳旁,紧接着,众人便感觉有东西在耳边悄声说话,气息仿佛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听不清具体的声音,却偏偏能明白它在说什么。

“你们以为阻止我谋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东西无声望着众人,声音又冷又厉。

“我选在月朔日谋事,可不仅仅是因为等不下去了。”血色人形踏过月朔散人的尸首,慢慢朝众人走来,每走一步,身后就落下一个血色的脚印,“今晚我做好了万全准备,在点天水释逻前就服下了毒药,只要半个时辰内我得不到月朔童君,体内毒药就会发作,我一死,就会如愿化作血罗刹,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当年我师父乾坤散人告诉我的。”

说到此处,血色人形仰头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仿佛能见她脸上的怅然和倾慕:“师父他研习道法不拘绳墨,年纪轻轻就把天底下正道邪术都摸遍了,我这辈子见了这么多人,从来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师父门徒广众,每月只能在月朔这日抽空教我道术,叫我皓月,就是希望这一晚的月色能更明亮些。可怜他这样的旷世逸才,居然死在一个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齿笑起来:“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报仇,好不容易释出了耐重,怎能让你们坏我的事。你们这些名门正道不知道吧,没有月朔童君,血罗刹的效用也是一样,只要有人在月朔日这一晚甘愿化作血罗刹献祭给耐重,它阴力照样可以完全恢复,到那时候,再多的僧道也将被它碾成肉泥。”

见天等人面色益发难看,耐重阴力全部恢复是什么后果,没人能预料。可恨血罗刹一旦成形,便有冲天的怨气护身,两个时辰内任凭什么法术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声越发凄厉:“别以为一个天神阵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屠完大隐寺,便会闯入皇宫大开杀戒,今晚你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蔺承佑原本一直静静看着她,这时冷不丁道:“既然我们都难逃一死,你不妨让我们死个明白,说吧,你幕后主家到底是谁?”

血罗刹却只笑了两声,仿佛料定在场诸人都拿她没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缓朝院外走去,身周散发着浓浓的阴戾之气,让人无法接近,见天和见仙顿时惊骇到无以复加,齐声惨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绝圣和弃智浑身一个哆嗦,也恨不得扑上去:“师兄,怎么办?!”

只要这东西跑到大隐寺中与耐重一合体,任谁也阻止不了耐重恢复阴力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蔺承佑对滕玉意道:“动手。”

滕玉意会意,扭头对端福道:“泼!”

端福这才回过神来,提气猛追几步,同时高高举起双臂,把那盆臭洗脚水冲血罗刹一扬,血罗刹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觉头顶兜头泼下来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泼中,忙缩到蔺承佑身后冲端福招手:“快、快过来。”

血罗刹垂首一望,眼看满身血色飞快褪去,不由凄厉惨叫起来,然而才叫了一声,蔺承佑就飞出一张符将她击中,这回有效用了,符箓刚贴到鬼影身上,就发出阵阵焦臭,很快它就被这些符箓困住,完全无法动弹了。

蔺承佑笑道:“对不住,散人尚未出师,就被一盆洗脚水给拦住了。”

见天和见喜大喜过望,看看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家伙,真有你们的!亏你们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蔺承佑瞟了眼身后的滕玉意,还好他只说个“动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抢过端福手中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脚水,亲自动手泼了。

滕玉意眼看血罗刹被制住,不由松了口气,一抬眼,对上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刚才还嫌端福的洗脚水臭,瞧,这不是很有用吗。”

她杏眼含嗔,蔺承佑忽觉心中一荡,这感觉着实古怪,他琢磨了一下,赶忙扭过头,笑着颔首道:“是是,很有用,你和端福帮了大忙,多谢,多谢。”

这还差不多,滕玉意满意地点点头,带着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这样能挨蔺承佑更近,也意味着更安全。蔺承佑说完那话,随手掷出最后一张符,把那鬼影打得呜呜惨叫,皓月散人虽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门中人,即便死后化作血罗刹,也因为初刚魔变,经不起这等污秽之物,被洗脚水一泼,当场被打回了寻常的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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