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荒谬。
我不要他插手我的生命,即使我不再恨他,亦不代表我能够原谅他。
我转过身,想要在霍宇没有看到我之前尽快离开,可是慌忙中不小心绊到了脚下的陶瓷花盆,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分外清晰。
房间里的人应声而出。
许久没有见的霍宇依旧是一身昂贵而得体的灰色西服,严峻的表情将他尊贵的身份勾勒得无比形象。
他定定地望着我,表情由冷肃蓦然变为惊骇。
他的身旁站着手捧资料的助理,略微地惊怔过后,他侧身退下。
空寂的走廊,唯独我们两人。
“伯父,我是来向霍怿杰告别的,”我低着头,语气僵冷如冰雕,“既然他不在,麻烦您转告给他。”
无视他震惊的神情,我匆忙转过身。
我想要逃开这裏,逃开这个让我心脏抽痛的尴尬处境。
我惧怕面对他,那些往事早已如同深秋零落枯糜的残花凋逝在记忆尽头。
我不愿再记起一丝一毫。
真的不愿……
“米静!”
霍宇拦住我,情绪激动。
“你就是小爱对不对?”
他急迫的声音有些颤抖,迷离的眼神忽而掠过一丝绝望的炽热。
我摇头,语气冰冷而淡漠。
“这与你无关。”
“我只想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似是有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探头来看,紧接着,走廊里每个门口都有疑惑的脑袋伸了出来,带着不解与探询,然而形形色|色的目光却在接触到霍宇瞬间阴暗的眼神后齐刷刷地退了回去。
霍宇瞳孔微缩,忽而箍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办公室。
我感觉到他宽大的手掌在微微战栗,粗糙的质感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柔软。
心口蓦地一颤,我下意识地甩开他,冷冷道:“我说过了,与你无关!”
霍宇的表情刹那凝固,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如同找不到归路的灵魂,茫然无助。
一瞬间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他怎么会像是霎时苍老了十岁般疲惫不堪,他无力地看着我,黑发中缕缕银白如同孤寂的星芒,刺痛我的眼。
“你还恨着我吗?”
他的声音轻缓如残秋的落叶,明明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却依旧带着星星点点希冀。
我摇摇头,嘴角的笑容蝴蝶般轻灵。
恨也是种感情,比爱更加炽热更加激烈的感情。
而他……
怎么配……
我缓缓开口,冰冷的语气像是无比嘲弄,无比讽刺。
“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恨。”
他的脸色霎时苍白,紧皱的眉心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映照着他眸心的低迷与无望,仿佛傍晚天际中最后一抹光明,渐渐暗去。
“对不起,”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是有苦衷的。”
“我知道。”
依旧冰冷的语气,如同严冬里最寒冷的夜风,在落雪中纷飞。
他显然一怔,苍白的脸色仿佛也渗透进了浓郁的心痛,单薄得几近透明。
是的,他没有想到我居然已经了解了那些虚荣背后的真相。
他当初是为了母亲的安危毅然决然地牺牲了自己,多么伟大,多么无畏。
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高尚的人。
嗬,真是可笑。
他那些所谓的“苦衷”与母亲痛彻心扉的绝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名义上是为了她,却是亲手将她推进了黑暗的地狱,他给她一个绝望的结局,让她生不如死。
不论他的初衷是好是坏,他始终是狠狠地伤害了她。
这——就是结果。
我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知道吗,多少年来你始终是每晚都会将我惊醒的梦魇,我对你没有爱,只有恨,当这最后一点恨也被磨灭的时候,我对你就再也没有丝毫感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而我冷漠地打断了他。
“不要奢望我可以原谅你,你从来没有尽过任何父亲的责任,所以,你根本没有资格做我的父亲。”
霍宇的脸色骤然惨白,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倒下。
他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手背的青筋突起,像是在隐忍着无比剧烈的疼痛,然而他依旧看着我,眼里残留着最后一丝企盼。
“董事长,您不必内疚,”我的语气疏离而淡漠,如同无情无爱的冰山,冰寒彻骨,“当您抛弃了妻子的那一刻,您就没有女儿了。我——只是一个孤儿。”
一字一顿,犹如尖锐的碎石深深刺进我的心底。
我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可是事实就是事实。
我,从小到大都只是一个孤儿。
一个孤儿而已……
我尝试过寂寞的滋味,如同苍白的蝶舞在漆黑荒凉的世界里,无比凄然。
寂寞我可以藏,孤独我可以忍,然而,心死的哀痛要怎样才能敌得过呢。
我不能原谅心碎背后的始作俑者,因为他让我尝试了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绝望。
我的声音愈发冰冷,仿佛冬天里席卷着漫天落雪的飓风,覆灭一切。
“对不起,我和你什么都不想说。”
我转过身,回眸的刹那,却意外地看到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霍怿杰,他蹙着眉,闪烁的眸光如同破碎的蝶羽,光芒辉映着鼻翼那颗晶莹璀璨的细钻,耀出点点哀伤。
灯光淡淡洒上他乌黑的发,迷离着令人沉醉的光华。
不知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我贪婪地看着他,想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将他的样子烙印在心底,然而目光一颤,却看到了他身上出自法国名家的黑色礼服,精细的剪裁,一流的样式,很显然,这是他订婚宴上的着装。
我差点忘了,他今天就要订婚了嗬。
我低下眸,将所有的情绪牢牢压抑住,不露分毫。
霍怿杰低低地说了声:“爸,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她说。”
霍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良久,终于叹口气走了出去,他挺直的身影在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落寞的影子,拉长,渐离,消逝。
“米静,你……”
霍怿杰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么我就告诉你,你知道我的原名叫卓爱,你却不知道霍宇的女儿,也叫卓爱。”
我静静地望着他。
他比以前瘦了很多,俊朗的脸庞更显得棱角分明,也许是有些承受不住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无力地靠在落地玻璃上,消瘦的肩膀将百叶窗压得变了形。那双漆黑的瞳眸燃着微弱的光芒,让人心痛。
“我曾经对霍宇说过,他的女儿最害怕听到别人叫她以前的名字,因为那样她会想起伤心的往事,所以霍宇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女儿,曾经是叫做卓爱。这所有的一切,我早有预谋。”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裏更多的却是悲哀。
“是我欺骗了你,那时我绝望得像溺水的蝶,走不出那片阴影,只能无助地在黑暗与冰冷中越陷越深。你给了我温暖,我却固执地伤害你。”
“不,是我的错,”霍怿杰低沉的声音如同暗夜荧火,微薄得让人心慌,“我该相信你不会刻意针对霍氏,更不会是为了钱,可是我却几次三番地对你冷漠,伤你的心。当你和季惟轩拍摄MV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你们接吻,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恨不得抛弃自己的心,从此彻底忘了你。当我在晚宴上看到你,无数记者围着你,闪光灯在你周围开出一朵朵绚丽耀眼的花朵,然而你却跌坐在地上,像个脆弱的布娃娃,目光里满是无助与惶恐,我多么想紧紧地抱住你,安抚你的孤独、你的绝望,可是,我终于还是硬下心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倒下,从此忘记了我。你知道那时我有多么后悔吗,我真的愿意用一切来换你的一个笑容,只要一个笑容,足以。看到你和季惟轩在一起时是那么的幸福,我决定成全你,所以我顺从了家族的联姻,可是订婚宴上你竟然突然出现对我说你喜欢我,那时我有多么狂喜你知道吗,我真的愿意陪着你一辈子,可是,我又再一次地犯了错。为了一个画面冷漠地推开了你,我怎么忘了,如果你爱他就不会从演唱会中途跑来找我。我怎么忘了,你这样冷漠而骄傲的女孩一旦说了爱,那便真的是爱到了铭心刻骨。”
霍怿杰的话让我一阵恍惚。
是嗬,曾经我真的爱他爱到了铭心刻骨呢,为了他我可以抛弃仇恨,放弃骄傲,然而他冷漠地扼杀了我的爱,让我肝肠寸断。
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我摇摇头,淡淡地笑:“你没错,是我咎由自取。”
“不,是我太笨,看不出你的绝望,几次三番放你离开,让你失望。”
霍怿杰望着我,眸光似水幽凉。
他轻轻地问:“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轻如落雪的声音,带着些希冀,却让我心如刀绞。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虽小却无比坚定,“当你毅然决然离开我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在我孤独绝望的时候是季惟轩陪在我身边,他让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不离不弃,我想,这就是我要的爱情。”
霍怿杰不再说话,他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头发软软地散落下来,遮住眼睛里破碎的光芒。
为什么!我才是最被伤害的那个!
我深吸一口气,唇角再度浮上淡淡的笑容。
“我想,我们仍然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好吗?”
我走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曾经千百次一样对他微笑:“我该走了,到了那边我会给你写信的。”
话音刚落,霍怿杰突然抱住我,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像秋风里无助的落叶。
我一时愣住,以为他还会对我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身体颤抖得厉害。
一滴滚烫的液体跌进我光滑的脖颈,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
仿佛是一颗火星,灼痛了我的肌肤。
我的背脊一僵,无意识地抬起手回抱住他。
“一切都过去了。”
喃喃的声音,像花开般轻柔。
霍怿杰慢慢地垂下手,眸心最后一丝光芒也渐渐湮灭。
心痛得几乎要窒息。
对不起,霍怿杰,我是真的爱过你,但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就像流星,刹那的美丽,也注定一生的遗憾。
我松开手,轻声说:“保重。”
接着,我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一直等在楼下的季惟轩看见我,嘴角浮现淡淡斜阳般美丽的笑容,他将外衣轻轻披在我身上,看我的目光仿佛看着珍重无比的至宝。
能够被他这样完美的王子所深爱,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与他相视一笑,一起上了车。
三年后。
繁华喧嚣的街头。
工作人员正在将巨大的广告牌悬挂在演唱馆外。
广告牌上绘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无边无际的花海中坐着一个恍若天使的绝美少年。
他坐在钢琴前,纤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轻盈跳跃。
微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角,将他融入如诗如画的意境。
少年樱花般纯美的唇角轻含微笑,温柔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坐在钢琴上精灵般的少女。
她雪白的纱裙如同百合花般纯美,长及脚踝的秀发伴随着层层叠叠的裙摆在风中轻舞,那双宝石般漆黑的瞳眸不再寒冷,只有清灵透彻的笑容如春风轻漾。
金色的阳光映在她流光溢彩的翅膀上,折射出千万璀璨光华。
一行偌大的字耀入眼底:
国际偶像季惟轩携未婚妻米静归国并于月底举办演唱会。
广告牌下停着一辆豪华的银色跑车,穿着亚麻色衬衫的少年靠在车身上痴痴望着温和微笑的少女。
清晨的阳光柔柔洒下来,将他的头发镀上一层浅浅的咖啡金。
他眼眸里的神采近乎迷离,鼻翼那枚晶莹的钻石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华泽。
“总裁。”
“总裁。”
助理喊了几遍,他才回过神来,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像是遗憾,又像是依恋。
我挽着季惟轩站在距离霍怿杰不远的地方,微笑着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微风轻拂过我的长发,撩乱柔顺的发丝。
季惟轩爱怜地将我的发拨在耳后,眼里流淌着如水的柔情。
我淡淡微笑,偏着头看季惟轩:“走吧,好久没见霍怿杰了。”
“现在去见他?”季惟轩小声嘀咕,“谁不知道三年前他在订婚宴上公然宣布取消婚约,还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去见他?”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们两个通了三年的信就在讲这些无聊的事情吗?”
季惟轩吐了吐舌头,笑容如同夏日里最美丽的鸢尾花,优美绽放。
我牵起他的手,轻笑道:“走吧,我们给霍怿杰一个惊喜。”
季惟轩宠溺地环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语:
“遵命,我的公主陛下。”
我轻轻依在他怀里,微笑由心底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