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几十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井下作业、从没面对面接触过高级别领导的缘故,下岗矿工们坐在会议室里都显得拘谨而紧张,个个低着头,双手搓个不停,双腿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局促不安。为消除矿工们的紧张情绪,方晟特意关照市领导、集团领导都不参加,何超也留在会议室外,只带了正府办熊副秘书长负责记录。熊副秘书长白白净净文弱书生模样,一脸和善,能给矿工们安全感。关好会议室门,一共十二个人,氛围还是比较宽松的。方晟环顾众人,一眼认出刚到矿区当晚聚集在大门前的那位老矿工,笑道:“这位白发苍苍的今年刚49岁,我没记错吧?”老矿工连忙站起身,道:“我叫连大红,是49岁,是的。”“请坐请坐,坐下来说话,站着比个子高矮吗?没必要的,”方晟笑道,“咱今儿个就坐一块儿聊聊,主要想听听大家的想法比如说离开矿区能做什么,想做什么,需要得到什么帮助等等。随便说,想到哪儿说哪儿,不要一点两点三点,直截了当。好的节约时间,连大红先来。”连大红脸憋得发紫,好半天才说:“尊敬的方市长……”“哈哈,不要这一套,直接说想法。”方晟摇摇手笑道。“好的,我说,”连大红下了决心,“我今年49明年50了,下岗能干啥我也不知道,听人家说到企业做保安看大门或者加入联防队什么的,咱不敢想;到工地、车间做搬搬运运的重活儿,头两年还可以,年纪再大就撑不住——咱大老粗实话实说,咱也不想看人家眼色,凭力气吃饭也光荣。其它……其它我也想不出什么,反正只要有活干去哪儿都行!”方晟不置可否,继续点名道:“那位年纪轻点儿,你来说说。”被点名说:“我……我叫王二贵,今年38岁,我小学没上完就顶替我爸进了矿井一直到现在,报纸上的字都认不全,我怎么再就业啊?我要求正府给我们安排工作,就象大红说的重活苦活都没关系,但要有活干,不然,不然我们……”王二贵想说还要继续闹事,被旁边矿工在桌底下踢了一脚。“继续说,大家挨个来不要客气,反正坐这儿的都要说。”方晟笑道。接下来连续四五个都表示压根没有技能,也没文化,出了矿区没法生存,要求正府安排工作。只有第七个矿工犹豫着表示可以考虑在矿区附近开小吃店,可启动资金是个问题,以及到底有没有针对下岗矿工的优惠政策比如免税费之类。方晟沉吟片刻说:“专门针对下岗矿工的优惠政策有没有,我不清楚;如果没有,我可以向各位保证马上就会有;不仅有,力度会很大,包括下岗矿工创业启动资金,确保自主创业的工人兄弟们一站式办理所有手续!”第八位说就算有启动资金也不敢干,矿区效益越来越差哪个有心情吃饭喝酒啊,还是需要正府安排。第九位矿工叫倪汤,一开场就大嗓门嚷道:“俺老倪是哪儿都不欢迎的人,没想到这回也有俺的份儿!我要么不说,说就说矿领导不爱听的,就是不晓得市长爱不爱听?”不知为何气氛陡地紧张起来,矿工们都不停地给倪汤使眼色,左右两侧的人用力扯他,好像对他即将要说的话很害怕。方晟看在眼里,却很奇怪一个成天钻在井下数百米的矿工能知道什么秘密,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表面很平静地微笑:“怎么不爱听?今天同志们说的每句话我都爱听,其他同志也别做小动作,让倪汤说个痛快。”倪汤大大咧咧道:“他们不让俺说,其实矿区这儿上万号人谁不知道?蒙就蒙新来的领导吧!唐峰矿区几十个矿井为啥偏偏7号矿井出问题,要说技术那些乱七糟八的数据俺不懂,但俺从几年起就说7号矿井以后肯定完蛋,这句话没吹牛吧?俺老倪能找几十个人来证明!”“为什么肯定完蛋?”方晟问道。“六年前7号矿井被转包给私人老板,那些家伙都是钻进钱眼里的人,恨不得矿工24小时不睡觉就给他们挖矿,啥规矩都不管用,该有的设备保养什么的一概不理,矿挖得差不多了钱也捞够了,屁股一拍走人!”倪汤气呼呼地说,“俺是矿工啥都不懂,就知道人累了要睡觉,机器累了、矿井累了咋办?虽然收回来了,矿井已经受了暗伤,不出问题才怪呢!”“国企名下的矿井还能让私人承包?”方晟转过去问道。熊秘书长答道:“有阵子省里为了调动企业积极性、吸引社会资金入矿,是开了道口子,后来发现实际操作中存一些弊端,又限令收回了。”时间节点一致,说明倪汤没乱讲。“除了7号矿井,唐峰矿区转包给私人老板的还有几处?”方晟问。“3号。”“还有3号矿井。”“两个矿井前后间隔了不到一个月。”矿工们七嘴八舌地说。方晟陡地想起那天上午姚胜平与陈则喜的较量,暗想原来事情都是一脉相承的。“老倪还有什么想说的?”方晟和蔼地问。如果在体制内都应该懂方晟这句话是结束话题的意思,识相的就会说“没有了”,可倪汤只是长年在井下的矿工,哪懂这些门道,梗着脖子说:“有啊,好不容易遇到俺们父母官想说的话太多了。国家有政策叫俺下岗,没问题,听国家的话下岗就下岗,可有一点,不能单俺老实巴交的矿工下岗,矿领导也得起下岗,不然凭什么玩命的是俺们矿工,吃香的喝辣的是他们干部,到头来下岗反而是俺们?”“对,不公平!”“要下岗一起下!”“干部下岗,咱没说的!”会议室里顿时群情激奋,连日来压抑在心头的愤懑借助这个机会爆发出来!熊副秘书长有点慌,连连朝方晟看,方晟却平静地看着矿工们,等他们渐渐平息下来才说:“还有一位继续谈谈想法。”最后一位矿工还算机灵,抢在倪汤前面说了一通话总算把场面缓和了。听完所有矿工发言,方晟翻了翻笔记,道:“同志们都敞开心扉谈了自己的想法,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当然还有同志反映了其它问题,我听了深感沉重。我们的政策,我们的方针,我们的发展纲领哪怕出于宏观调整需要,前提都必须不能伤害基层老百姓,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要回头审视当初的决定有没有问题!”啊,市长居然是这个态度?!所有矿工、熊副秘书长都吃惊地瞪大眼,殊不知方晟已从各方反馈的信息中捕捉到京都层面正在“回头审视”。方晟续道:“可能同志们已经听说了,这次关停矿区后会有一部分矿工无法实施岗位分流,只能采取一次性补偿并推向社会的做法……同志们不要激动,上次我已当众表过态,正府不会放弃一个矿工兄弟,我相信经过各方共同努力,最终必将实现人人有活干,年年有工资的目标!这会儿我想说的是,各方也包括在座各位,不能说单正府相关部门绞尽脑汁,矿工兄弟们坐在家里等消息就行。再就业也包含自主创业嘛,我鼓励同志们主动走出矿区找机会。同志们,不要以为矿区就是世界,世界大得很呐,勇敢地迈出去看看,行不?”沉默片刻,还是大嗓门的倪汤说话:“成,俺听方市长的,明天起就主动出去找工作,不过找不到的话还要找方市长。”方晟笑道:“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统计再就业人数,按照择业方向给予培训和指导,放心吧,正府绝不会忘了同志们。”座谈会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走出会议室时方晟吩咐熊副秘书长把会议记录交给何超,并要求暂时对矿工发言内容保密。熊副秘书长深知承包3号、7号矿井事情的敏感性,连连点头说明白。下午三点左右水位提前下降到安全线,方晟原想召开第二场下岗矿工座谈会,临时取消赶到7号矿井前参与下井救援队的组织工作。救援队共有五人,最前面是熟悉地形且经验丰富的老矿工;排第二的是体格健壮的年轻矿工,他要负责背人;第三位是矿医,携带有紧急药品;第四位技术人员,负责勘查地质地貌,获取事故后第一手资料;断后的同样是个壮汉,简单动员后,救援成员依次下井。“预计什么时候能会合到受困矿工?受困矿工知道有人下井了吗?绳索能否承受得住这么多人重量?”毕竟第一次参与救援工作,加之倪汤“7号矿井迟早要出事”的预言阴影,方晟不由自主感到紧张,频频问身边的黄总工程师。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