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接受了自己的全新身份之后,陈澜还是第一次这般挑灯夜战,即便眼睛已经很有些酸涩,但却完全没有合眼睡觉的欲望。由于未得召唤,沁芳和红螺都没有来打扰,屋子里除了那两盏油灯的火苗不时微微窜动着,就只有她翻书的声音和不时变重的呼吸声。
当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她这才感到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腰背肩膀全都是酸痛难当,而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痉挛了起来。这不是林长辉暮年记下的,只是早年一本平平常常的日记,统共跨度的时间不过小半年,或日日寥寥记上一笔,或三五日一记,或干脆十天半个月才涂抹两句,总而言之,林长辉似乎随性得很,只是将这个当成了疏解心情的消遣。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些日记勾勒出的人,和史书上那平板的仅仅只有英明神武的楚太祖截然不同。他时而对楚国公沐桓的主意击节赞赏,时而在日记里犹如寻常人似的赌气抱怨,时而唉声叹气埋怨皇后脾气暴躁,时而又嘲笑一阵子那些上书报祥瑞的儒生,时而又记录一些成熟不成熟的制度和想法。在提到沐桓时,他总带着几分亲近包庇和无奈;提到皇后时,他总有几分敬重甚至是畏惧……总而言之,透过这些,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收拾好书,陈澜终于唤来了沁芳红螺,收拾好了方才回西次间里上床睡觉。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沉,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形象轮番出现在梦中,演绎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到了大清早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时,她却几乎记不得一星半点。
倘若说先头御史们左一道右一道的奏折因为皇帝的突然称病,接着又是一次次地留中,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是重重打在了棉花团上,那么,陡然之间发生的变化就让朝堂中仿佛刮起了一股阴寒的风,蠢蠢欲动的变成了按兵不动,按兵不动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而那些起初蹦跶得最厉害的一批人,则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巡城御史于承恩被人参奏收受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的常例贿赂,两年统共白银两万两!
晋王府典簿邓忠被人参奏贪墨银两、侵占民田、行卷舞弊……林林总总七八项罪名,哪怕是轻判,少说也是流三千里除籍为民,籍没家产的罪名。
这两个已经双双被下了宫中内官监狱,除此之外,那些上书请立储君的,除却几个名声还算不错的清流,其余的一个个都被查证出了和先头自缢的吴王有涉,弹劾过后,有的被下锦衣衞狱,有的则由大理寺会同刑部勘察。而参奏阳宁侯府韩国公府和宣府大同互市弊案有涉的,则被一股脑儿打了包送去宣府,命从宣大总督刘韬重新查证,查不出结果就不许还朝。
总而言之,两天之中,原本已经一边倒的风潮完全转向,朝堂一时间为之息声。
于是,等到重阳节这天早上,皇帝早朝之后万岁山登高的时候,随行文武看着那个背手拾级而上,根本看不出半点病容的天子,不由都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来。至于那几位皇子亲王,则是不时低声交谈言语两句,瞧着言笑盈盈兄友弟恭,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行列中已经少了两位。唯有敏锐的人才能发觉,晋王身边的三步远处空空荡荡,其余几位皇子都有心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而阳宁侯府继天还没亮陈澜就出了门之后,这会儿又迎来了宫中的夏太监。这一回,他却不是来传达圣旨,而是捎带来了贵妃和淑妃身边的令旨——事情很简单,为五小姐陈汐做媒,说的便是襄阳伯李睿。对于这么一遭事情,除了朱氏心中有数,家中上下的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毕竟,陈瑛那一番闹腾上上下下都听到了风声,原以为事情就此告吹,可怎想到罗贵妃出面不提,竟还扯上了淑妃?这先头不是还听说这两位全都窥伺中宫而不对盘吗?
当被陈瑛严词警告连院门都出不得的罗姨娘被人从屋子里请出来,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她只觉得恍若做梦一般,只知道懵懵懂懂地跟着前来引路的张妈妈到了前头,却发现陈汐已经来了,表情和自己竟是差不多。看到那两个跟着夏太监过来的太监笑容可掬地拿出了贵妃和淑妃的赏赐,看到陈汐满脸复杂地跪拜接下,她终于受不了那大起大落的折腾,双腿一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阳宁侯府这边夏太监亲自过来,襄阳伯府自然也有相应人士登门,这两边府上鸡飞狗跳的同时,一个人也从阳宁侯府后门牵着马飞快地跑了出来,上马之后就一溜烟沿着后街走了。约摸两刻钟之后,陪着登高万岁山刚刚回到左军都督府的陈瑛就得到了这个消息。相比对晋王凌厉精准手段的意外,女儿婚事的骤然来临无疑更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该死!真该死!”
他重重一拳擂在了桌案上,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狰狞。然而,五指伸直了握紧,握紧了又伸直,哪怕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最后他却不得不颓然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