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马夫人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时,陈澜就知道,这位自以为是的二婶必然触怒了婆婆江氏,而事实果然是如此。此时,眼看马夫人拂袖而去,她本就不想自讨没趣去送上一程,有了江氏这话,自然就只是站起身做了个样子。眼见江氏突然歪着靠在了炕椅靠背上,她便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母亲,都是我不该把二婶引到这儿来的,否则也不至于引您动了气。”
“多少年了,我就一直最恨那种踩低逢高的秉性!”江氏长叹一声,仿佛无意一般拍了拍陈澜的手,低低地呢喃道,“当年,你公公见罪被贬,之后更是被逐出了家门,那会儿我娘家也曾经派了一个兄弟过来,让我与他和离。我出身江南望族,是我那太婆婆在时就定下的婚约,自是不愿。兄弟便许诺我说,已经给我寻好了另一户人家。一样是南方的高门大户,对方丧了妻室,过去之后便是当家主母,上无婆婆挟制,下无继子拖累,我那时候还年轻,只要我生下儿子,便绝不会有人敢说我的闲话。”
说到这裏,她顿了一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讥诮的苦笑:“乍听着,一边是豪富世家,一边是失了父亲欢爱前程黯淡的破落子,两者自是云泥之别,可这世上又哪有没有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和你公公虽只数年夫妻,可却不愿在他迭遭大变时背弃,于是哪怕娘家要和我决裂,我也不肯改主意。而我还是后来才知道,娘家看中的那个人,妻室之所以早亡,便是因为他好美色狎玩,声名狼藉却又性格暴虐,偏生家财豪富,整个江南的生丝买卖,大半都要他过手。我娘家后来从旁支选了个温柔和顺的女子过去,也只不过捱了五六年就死了。”
陈澜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嫁入镜园已有一月余,却从未看见过江氏的娘家亲戚,甚至连一丁点风声都不曾听闻。想来,若只是坚持己见推拒了娘家不愿女儿过苦日子的好意,江氏又岂会如现在这般决绝?她不知不觉伸出了另一只手按在了婆婆的手背上,平缓了一下呼吸说:“您二老当初那般恩爱情重,着实是世间佳话。”
“哪有那许多佳话,过日子也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生起气来拌嘴吵闹也不是没有过,可真正到了最苦的时候,却还是两个人彼此扶助才能挺过去……阿澜,你和全哥如今这般恩爱,我很高兴,只望你们一年如此,十年如此,几十年之后依旧如此!”
“母亲,您放心。”
傍晚时分,杨进周不曾回来,只使了人送信回家。而陈衍却是又不请自来,同时捎来的还有一个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设在外城的整个京师最大车马行百通车马行在大清早城门开启之后,就被官军团团围住,继而再破门而入,搜检了一两个时辰之后被全部查封。据说,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被装上马车押送到了大理寺的天牢。而京城之中还有好几处店铺产业遭到了查封,而领头的却不是锦衣衞,而是金吾右衞的一位年轻军官。此外,姐夫杨进周则是和那位锦衣衞缇帅欧阳行一同被召入宫,据说至今尚未出宫。
面对这一大堆的消息,陈澜忍不住盯着陈衍直瞅,到最后昂首挺胸的陈衍终于有些扛不住了,遂低了低脑袋说:“老太太说,如今她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听这些消息也实在是头疼,所以那些消息都是到我这儿汇总,我想通报谁就通报谁,她只听一声就完了。所以我除了老太太之外,派人去晋王府给晋王妃送了个信,向韩先生和师傅知会了一声,姐姐这儿就亲自来了。至于杜夫人那儿,我怕杜阁老发脾气说我像耳报神,所以没敢去。”
“你呀!”
陈澜忍不住轻轻一弹陈衍的额头,心裏除了感慨,还有说不出的欣慰。只在弟弟期盼的眼神中,她微微点了点头:“小弟,你长大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一个笑得高兴,一个笑得得意,那几乎差不多高的身影在灯光下映照在墙上,恰是显得绝妙和谐。
这一夜,有的人睡得踏实安心,有的人却睡得胆战心惊。次日一大清早的朝会上,一个六部主事和一个都察院御史被当庭拿下,皇帝虽只是语焉不详地警告了群臣几句,可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少人精,又哪里会不明白?哪怕连平日话最少的首辅宋一鸣,和杜微方张文翰一块回值房的时候,忍不住也多说了几句话。
“《诗经》里头那篇硕鼠,果真是一点都不假啊!内宦勾结外官,由是把宫中的东西一样样递到外头,或由当铺转卖,或由车马行运到江南再高价转给某些最爱收藏御用之物的豪门世家……要不是皇上要收拾江南局势,只怕如今那边也要大动干戈了。”
素来方正的杜微方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些何止是硕鼠,简直是国蠹!还有锦衣衞……监察别人的锦衣衞竟然连设在外城的总哨都出了问题,这必定不是如今,而是早就出了问题!欧阳行该死,那卢逸云同样该死!要是按照我的个性,大理寺挨个审,有牵连的一概严惩,也能杀一杀京城这些老大人做官敷衍了事,过日子却浮华奢侈的风气!”
张文翰终究没杜微方这么崖岸高峻,此时见宋一鸣皱眉头,便轻咳了一声说:“皇上如今既是发案下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就是要这三法司发挥起作用来。难得锦衣衞这一回不再派人会鞫,他们三个衙门只要能做出一个好样子来,日后限制锦衣衞就不会成了一句空话。”
这话说得宋一鸣和杜微方同时点头,杜微方更是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太祖皇帝设锦衣衞,是因为三法司审理案子看朝中功臣大佬的脸色,有碍律法言明,但太宗皇帝即位之后,却一味扩大锦衣衞的职权……只希望这一回真的能有所限制,唉!”
快到文渊阁时,宋一鸣却落在了最后面,当两个比自己年轻,也比自己资浅的同僚踏入内阁直房时,他却仰头看了看天。尽管一边仍是阴沉沉仿佛随时要下雪的样子,另一边却已经露出了隐隐的光亮,仿佛天气会随时变好。
“要限制锦衣衞刺探侦缉的权限,单单如今这些还不够!卢逸云死不足惜,欧阳行败事有余……对了,还有杨进周……”
偌大一场风波,波及到的并不单单是几个正好被人供述出来的倒霉鬼,还有先前已经遭遇重挫的前汝宁伯杨府。杨珪被遣开平,为了族长之事,郑夫人尽管是使出浑身解数和一众族老理论,可终究是架不住如今没了世袭爵位,家底又空空的事实。更让人难堪的是,亲家阳宁侯府那边马夫人竟是亲自过来,要把陈冰接走,两边又是大闹了一场。于是,当外头传来消息,之前宫中窃案要再度重审,极可能杨家还要罪上加罪的时候,她几乎为之崩溃,再也不接待上门的马夫人,更不用说四下悄悄串连的杨家十一老爷杨珞,只在外头奔走。
转眼就到了腊八,曲永夏太监和成太监尚未从牢里出来,三法司的会鞫也仍然没个结果,每日里还有新的店铺人家被查封,锦衣衞则仿佛是一下子失去了往常的风头,那一座锦衣衞后街越发人影寥寥。京城中虽人心不安,但这腊八终究是大节,不可不过,如佛寺者更是摆出了专门的粥棚,专给穷苦百姓舍腊八粥。
这也是各府行善的时节,从腊月初开始,米粮和各色干果等等就一车一车地送进了一众寺庙,因而到了这一天,如护国寺等就特意邀请了各家主人们前来精舍,一则是答谢一年到头的香火钱,二来也是赠主持开光的佛像念珠等等。由于护国寺主持智永好歹是受过敕封的,除却皇家的公主郡主之外,其余的夫人奶奶们多半赏脸光临,就连为了遮掩派柳姑姑之前去护国寺那一遭,因而特意送了一些粮食和银钱的陈澜也得了帖子,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去了。
然而,在竹林精舍中,应付了一群当家的夫人奶奶们,她却意料之外地遇到了四妹陈滟。见陈滟一身素淡颜色的衣裳,守了礼法又不失得体,而且越过众人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眼神中仿佛有些游移,她在含笑见过之后,心裏就有了大约的猜测。
果然,在主持智永露面之后,陈滟随便拿了一串香木佛珠,紧跟着就立时开口邀约陈澜去后头的塔林逛逛。因这一日护国寺外舍粥,寺内全部封闭,以迎候一众诰命夫人,因此陈澜忖度不会有外人闯入,便跟着陈滟悄悄退去。待进了寺后那一扇小门,陈滟就吩咐随行的两个妈妈只在门前守着,又拉着陈澜登上了台阶,却丝毫没顾忌陈澜身后的柳姑姑和长镝。
“二姐的事情我就不说了,虽是母亲硬是让我来见你,但使她知道咱们见过,想来也不至于再纠缠我。其实,今次我来护国寺,是因为我家相公。”
陈澜闻言顿时眉头一挑:“他?”
“我昨天对他提到收到了护国寺的帖子,他原本对这种事情最不耐烦的,可却破天荒没说什么,反而兴致很好多喝了好几杯。临睡前我听到他嘟囔着三姐夫的名字,又说什么让你当初看不起我之类,我就生出了狐疑……”陈滟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好半晌才咬咬牙说,“我设法套问了好一阵子,他迷迷糊糊之间说是从六科廊一个给事中那里听到消息,锦衣衞那位欧阳缇帅,还有三妹夫之所以没有出宫,仿佛是连日来一直在内官监那边受鞫问。”
护国寺统共不过一二百年的历史,远远比不上那些自魏晋唐宋就传下来的千年古刹,所以所谓塔林,其实不过是两座佛舍利塔,再加上元朝的旧碑和本朝的几座梵文碑,乍一看去,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旷旷,最是难掩人行迹。再加上如今寒风呼啸花木枯伏,越发显出了一种萧瑟荒凉的景象。
因没带出手炉来,陈澜原本就在轻轻跺脚,乍听得陈滟此话,她骤然心裏一缩,但面色竟是纹丝不动,那目光不住地在陈滟身上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