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便示意呈上来。然而,那中年太监躬身上前送上奏折之后,犹疑了一小会,又压低了声音说:“皇上,选出杨氏族长之后,杨太夫人和海宁县主走在路上,那驾车的马突然受惊,幸亏遇到了镇东侯小侯爷和杨大人部属秦虎,这才救了下来,只奔马却伤了好些人,县主也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过来。杨太夫人派了云姑姑去太医院延请太医,林御医已经去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皇帝勃然色变,那眼神里头尽是可怕的怒火。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低下头,片刻之后,才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沉重的声音。
“命人随时打探消息,那车马都仔仔细细地勘验一遍,要是有消息立时回报……还有,让杨进周立刻回府一趟!”
顺天府的差役终究不敢过于和一位二品高官死顶,而受伤的百姓在家人得到了优厚的抚恤,又在不少围观人群的亲眼目睹之下送进了一家医馆,一度沸沸扬扬的宣武门大街渐渐就平静了下来。有了陈澜之前的吩咐,奉命留下处置善后的柳姑姑自是打叠起全副精神,当她指挥着一众人将马尸移到路边,又派专人看护,随即对围观众人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话,继而又在医馆盘桓良久。而随着日头的西移,不少话语就渐渐散布了开来。
“这真是作孽啊,那几个好端端在路上走着,竟是遭了飞来横祸,这些达官显贵真是不把咱们这些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
“什么飞来横祸,刚刚已经有人溜进医馆瞧过了,老天保佑,伤的最重的也就是断了骨头,伤的最轻的仅仅是磕破了点皮,可就那最轻的,镜园可是赔了二十两银子,二十两!”
和说话人那举着两根手指满脸殷羡表情对应的,是四周人同样充满了一丝热切的眼神。不但如此,那说话的人还唾沫星子乱飞添油加醋似的说道:“这还不算,那位从头到尾负责料理的姑姑你们可都看见了,人家是从前坤宁宫皇后身边伺候的,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伺候着如今这位杨夫人?那两位从车上下来时候的情形你们都瞧见了,那会是故意纵马,那不是找死!我看,估摸着按如今这势头,极可能是有人找茬!”
大街上议论纷纷的时候,镜园中却一片慌乱。陈澜送回来便是昏迷不醒,而江氏也好不到哪去,强打精神歪在怡情馆东屋的炕上,只在林御医过来时,她婉拒了先给自己瞧的意思,径直把人打发去了西屋。等到好一会儿林御医进了屋子来,她才支撑着坐直了身子。
“林御医……”
“县主的底子不算最好,今年虽一直在吃药将养,又锻炼了一下筋骨,终究还是弥补不了从前的亏损。今天先是受了惊,随即又磕碰到了一些,最要紧的是又碰到了头。我记得年初县主曾经掉下过结冰的池子磕破了头,如今又是如此,只怕……”
江氏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慌忙问道:“难道她小小年纪就要落下什么病根么?还有,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那倒是不至于。至于苏醒,一时半会却说不好。”林御医慌忙摇了摇头,“只不过,县主耗费心神太多,再加上底子不好,怕的是元气亏损,得好好调养才行。倒是老太太不要先只顾着担忧县主,先让我替您把把脉吧。”
尽管颔首点了点头,但江氏忧心仍在,待见林御医把了右手,又把左手,她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就觉得媳妇一向看着体弱,所以自她和全哥合卺之后,便把从前用过的方子给了她,让她调养好了再想孩子的事。会不会是这方子不合她的体质……”
“老太太也不用太忧心了。”林御医放下手,这才欠了欠身,“那方子云姑姑和柳姑姑从前就给我瞧过,都是极妥当的,效用堪比御药房的那些方子。倒是老太太今天也受了惊,也得用一剂安神的药汤。想来有云姑姑柳姑姑瞧过,不至于还有伤筋动骨的外伤,若是身上还有青紫挫伤,我这儿尚带了几瓶外用的药。”
林御医供职御药房,自不能一直守候在这裏,待交待清楚了煎药的特殊要求和药引等等,随即便告退离去。而江氏也终于在心裏七上八下了好半晌之后,歪着歪着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推着自己,待一睁眼就看到是庄妈妈。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闻听这话语,江氏几乎跳了起来:“全哥回来了?人在哪,人在哪?”
“正连奔带跑地往里头来,报信的婆子顶多隻比他快一步而已!”
庄妈妈才说到这裏,就只见杨进周掀了帘子进门来,慌忙往旁边避了一避。而江氏瞧见杨进周趋前两步突然跪了下来,她连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点事没有,你快去看看你媳妇,说不定她一见你就能醒过来了。”
“娘,您真的不要紧……”
“那时候幸亏你媳妇挡了一挡,否则我就直接跌出车去了,如今哪有什么要紧!快,你快进屋子去瞧瞧她,陪着她多说说话,兴许人就醒了!”
“是……”
看到杨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磕了个头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江氏长叹一声收回了手,随即方才斜倚在了引枕上。不待庄妈妈开口说什么,她就摇了摇手:“什么都别说了,如今只希望媳妇平安无事,这身体能早日调养好……啊呀,阿虎刚刚护送着回来,我也一直没顾得上他,真是昏头了!快去请他到花厅,我亲自去道谢。”
“老太太,您身上还有好几处……”
“都是些磕磕碰碰,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不用说救命之恩,哪里能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不用啰嗦了,快去请人到花厅,我立时就出去。”
西屋里,眼尖的芸儿才穿着袜子从踏板上下来,就看到了杨进周冲进了屋子,自是连忙提醒其他人避开。果然,就只见姑爷仿佛丝毫没看见她们似的,连鞋子也没来得及脱就踩着床前踏板径直进去,她不禁偷偷一笑,几个丫头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蹑手蹑脚退到了门边,可惦记着陈澜尚未苏醒,她们终究不敢就这么直接出去。
坐在床前,杨进周见陈澜仰面躺着,合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外头,不禁轻轻握着那只手,好一会儿才动作轻柔地将其放回了被子里。伸手捋了捋她额上散落的头发,想起之前乍得惊讯时那种狂暴的冲动,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澜澜,我回来了……”
“罗兄等过年之后就要成婚了,你不是上次还说要准备贺礼么?赶紧醒醒,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得一块去好好挑挑……”
“你明年及笄,你知道么?我连你的及笄之礼也已经准备好了……”
“还有小四,他要是知道你伤了,只怕要冲来镜园找我打一架了……他一直那么争气,不就是为了让你高兴么?”
尽管隔上许久才有轻轻的一声,但门边上的几个丫头都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的同时,脸上却不约而同都渐渐红了。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头,几个人终究是蹑手蹑脚打起帘子溜到了门外,等到帘子落下互相对视了一眼,才有人轻叹了一声。
“老爷要是没那许多差事,天天陪着夫人,那该有多好。”
一旁却传来了芸儿的轻哼:“没听过一句话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相见形同陌路。这分开的时间长了,夫妻之间才感情更好,你们懂不懂?”
尽管在回镜园的路上已经撞见了林御医,甚至直接拦下问了好一通,但此时此刻端详着娇弱的陈澜,杨进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翻涌着,不禁猛地别过了头去。突然,他听到耳边仿佛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定睛一看,就只见妻子虽然仍旧双眼紧闭,但刚刚分明已经放进被子里的手竟是又伸了出来,甚至还紧紧抓着被沿,嘴裏仿佛也在低声嘟囔什么。
无论如何也听不分明,杨进周连忙坐了过去,索性连人带被子把陈澜揽在怀里箍紧了。见她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旋即竟是舒服地歪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刚刚还充斥着惊惧的脸舒展了开来,他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突然轻轻哼起了从前在兴和那些军汉们在没事时常常会哼唱的一首情歌。尽管那歌词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可那调子却好歹不曾跑调。
他这一哼就是许久,外头守着的几个丫头等着等着听着听着,最后终于头碰头打起了瞌睡,直到外头传来了好一阵骚乱,有人一个个把她们拍醒,几个年轻姑娘家才揉着眼睛赶紧站直了身子。
“都精神些,待会有贵人来!”说话的云姑姑见芸儿的脸上还有些小迷糊,斟酌片刻又加了一句,“什么都别问,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别去惊动,到时候你们都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