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先生却不像别人诊完了右手再换左手,而是就这么一直沉吟了一盏茶功夫,随即才抬起了头,结果正对上了柳姑姑那焦躁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后,他就长叹了一声:“我这半辈子虽然并不以医术闻名,但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却也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精研妇科,却还是缘于皇上当初曾经将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托付给我之后。只可惜,当年棋差一招,没能挽回。而去年皇后过世,我亦是不曾赶得及……”
他说到这裏,陈澜身后的柳姑姑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毕先生,当年皇后娘娘毕竟是发现得晚,那亏虚难以填补,如今夫人却是正当年少,但使好好补益元气,总不至于再重蹈覆辙的对不对?夫人身上还有皇上的亲笔信,望您一定要设法,否则别说是在京城的皇上,就是在天上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安心……”
陈澜这时候方才恍然惊觉,见毕先生似乎有些踌躇,想起了林御医的诊断,那几个京城名医的直言不讳,她立时竭尽全力平息了心情。
“柳姑姑,不要说了。医者父母心,可当病人的,却总得配合大夫,哪有这样迫人的道理?”说完这话,她就看着毕先生说,“不瞒先生您说,我在京城时,林御医曾经瞧过数次,后来也自己去看过坊间几位名医,所以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管情形怎么不好,还请先生您明言,我和外子也能有个心理准备,该打算的事情少不得打算起来。”
看着陈澜那清澈的眸子,毕先生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皇后。那时候,她几乎也是说出了相同的话——那一次皇后得知自己很难受孕之后,在数日静养之后就把当时只是婢女的武贤妃送到了皇帝房中,继而又坚定否决了下头人撺掇的留子去母,反而对武贤妃以诚相待。可那个孩子终究是遭了人暗算,而皇帝即位之后,皇后拼尽全力生下的那个女孩儿因为先天不足,终究也没能活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县主还年轻,并不是不可设法,三五年间调养好了,应当还是问题不大。只是,凭县主这样的身体,只可一,不可再。”
前一句有希望让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但陈澜更留意的却是后头那“只是”二字。当听完了后一句时,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毕先生的意思是……我最多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么?”
“为县主你自己的福寿计,其实最好是不要勉为其难。但若是保养得宜,生一个应当还不至于有太大损伤,若是再……那就负担太大了。”
“我明白了。”点点头之后,陈澜便离座而起,衝着毕先生深深裣衽施礼,“不管怎么说,多谢先生给了我一个希望。”
“县主言重了!”毕先生连忙站起身来退了一步避开,随即犹如喃喃自语似的轻声说道,“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也希望如今能弥补一二……。”
今日原是被荆王胁迫着管闲事来的,但阴差阳错见着毕先生,虽是得了许多要命的消息,可更得到了一个比预料中好得多的诊断,陈澜只觉得满心轻松。更让她又惊又喜的是,当柳姑姑催着毕先生写方子的时候,这一位竟是莞尔笑道:“还写什么方子,我总不成一直叨扰在梁府不走,再说骏儿都在偶园,我这个当爷爷的总不成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吧?”
“毕先生您是说……您是说要跟我们回偶园?”
见陈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毕先生便点了点头:“萧世子虽说不曾见过,可料想天下要找第二个性情如荆王殿下的人,总是不那么可能了。既如此,他接下来要露面的场合太多,有个人帮衬帮衬也是好的……说起来,荆王殿下真是好算计!”
这一句好算计,直到陈澜向梁府主人梁文道谢告辞,又留下柳姑姑陪毕先生悄悄上车,自己带着长镝红缨,预备到后头去梁老太太和梁太太那儿敷衍敷衍时,方才突然之间反应了过来。那个家伙让她走这一趟,难道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帮忙解决难题,而是指点她找人?
不可能吧……要真是如此,那荆王就不止是算无遗策,而且是多智近妖了!
耽搁了这许久,陈澜情知赏花应当已经差不多了,就让虹霓带路径直去往正房。果然,一进屋子,她就看到人一个不少都在这裏。瞧见她进来时,上至主人梁老太太和梁太太,下至一众宾客,全都是满面笑容地趋前相迎,绝口不提她刚刚突然消失的事,待她不动声色地解说让虹霓带着四下里逛了一圈,又去拜见了梁老爷,梁老太太就笑了起来。
“县主实在是太客气了,论理该是他来拜见您才对。对了,午饭已经预备好了,不若这会儿就开宴吧?”
因着之前那一遭会面,陈澜此时心情大好,哪怕是想着要和这么一帮人在一块用午饭,心头的抵触和懊恼也已经少得多了。可仿佛是印证了那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的俗话,饭才吃到一半,下首两位姑娘不知道为何拌起了嘴,而这边长辈们还没来得及呵斥,外头就有人匆匆跑了进来,道是刘家说是家里有要事,派了人过来接人。尽管宾主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自然该走的还是赶紧告了辞。可紧跟着,其余几家也都或是派了妈妈来接人,或是自家兄弟亲来,总之一顿午饭尚未用完,刚刚还高朋满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陈澜。
这突如其来的变量让梁老太太和梁太太都是有些措手不及,因而陈澜饭后告辞,婆媳俩自是二话不说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眼看着陈澜一行人上了车去,两人才你眼看着我眼,脸上满是狐疑。好一会儿,梁老太太才低声对媳妇吩咐道:“派个人去街上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再去你老爷那里问问,之前杨夫人过去都说了些什么。对了,虹霓……虹霓你过来,之前杨夫人去见老爷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梁家是怎样的光景,马车驶出了梁府,陈澜看着对面坐着的毕先生,忍不住看了看一旁满脸不安的柳姑姑,因笑道:“若万一有事,咱们这前头一辆车毕竟没人敢查,后头一辆就说不准了。毕先生不是外人,按年纪来说更是长辈,同车又有何妨,姑姑安排得很好。”
毕先生瞥了一眼柳姑姑,见其这才释然,不禁莞尔:“县主的性子倒是真正和安国长公主如出一辙。其实是我请她这么安排的,刚刚各家突然接人走了,想来是有什么消息,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梁家因为素来不兜搭外事,所以并不知情。路上若有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就让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蹭一蹭县主的车吧。”
陈澜也觉得适才梁家那番变故来得突然,只这会儿人在车上消息太少,一时半会也分析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当下自是和毕先生又谈笑说了一会儿别的。直到这一路时走时停,从窗帘缝隙中甚至能看到街头盘查日趋严格,她不禁大为生疑,等到了城门口时,外头的喧哗为之更甚,可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
辨认出杨进周的声音,陈澜看了毕先生一眼,随即到了窗边打起了一些帘子。见杨进周一身戎装站在外头,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可随即耳边就钻进了一句低沉的话语。
“既然遇着你正好,我就不派人送信回去了,你对那边言语一声,就说刺客主使已经都拿到了。”见陈澜满脸的不可思议,杨进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继而轻声说,“放心,我说拿到了,就是真的拿到了,接下来正好合着那信上的吩咐大干一场。具体的事情回头我再对你说,城里刚刚就闹腾了一阵,为了以防万一,我拨五十个人护送你回去。”
“嗯。”陈澜点了点头,随即凑近前去对丈夫嫣然一笑,“你既是马到功成,我也有好消息给你。毕先生人就在车上,我带了他回偶园,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
杨进周愕然看着巧笑嫣然的妻子,直到那只手伸出来对他招了招,旋即窗帘倏然落下,他才反应过来。眼看着几十个人簇拥着马车徐徐驶离了城门,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刚刚那一丝笑容顿时更深了。
他就知道,城中内外整肃一清的时候,毕先生就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