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告别孔雀(2 / 2)

“哎,青鸟这一季力推的作品,以他们的销售能力,全国几百家门店,还怕卖得不好?”

叶深深听着她们的讨论,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让她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她终于还是垂下头,勉强控制住自己,对吴老师说:“老师,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哦,那你赶紧回家准备准备去北京的事情吧!在方圣杰工作室可要好好表现哦!”吴老师说着,赶紧把她推出去,“下次来可不要带东西了!老师是真的喜欢你才会帮你弄那个名额的,你再这样,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可要变质了!”

“嗯,我……谢谢老师。”她说着,眼中无法抑制地涌上了泪水,让老师都惊讶了,只能拍拍她的手,送她出门。

叶深深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路向校门走去。

暴雨欲来,天色阴暗。她一路上想着孔雀,想着她们三个人的四年,想着在夜市的路灯下,她第一次抬眼看见在街对面摆地摊的孔雀,瘦瘦的,小小的,黑黑的头发掩盖着巴掌大的脸,只露出倔强的尖下巴,在始终低着的面容上,令她无法忘却。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抬起手,把眼泪慢慢抹去。手背上却落上了更冷的水珠。

她放下手才发现,雨已经下起来了。

夏日阵雨,来得飞快,她站在高大校门的一点遮蔽下,躲在小小一块地方。然而疾风卷起水珠,转眼就扑头盖脸横飞过来,将她半身都打湿了。

身体冰凉,让人发抖。就在她准备抱头冲向街边的店铺屋檐时,一把伞撑在了她的头上。

她愕然,抬头却看见沈暨的面容。

他帮她撑着伞,脸上满是歉意:“我把宋宋送走之后,看天色阴下来了,怕你被雨淋到,所以过来接你。结果,好像还是晚了一点。”

“不,没有晚……刚刚好。”她凝视着他低垂的面容,不由自主地说。

沈暨将雨伞倾向她,打伞的手碰触到她的肩头,感觉她的身体冰冷,被打湿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让她轻微地颤抖。

在这样的暴雨之中,他温柔的声音在哗哗的响声之前,带着春日的暖阳气息,仿佛在隐隐回响:“深深,你冷吗?”

她抬头看见沈暨关切的面容,他望着自己的神情这么认真,仿佛整个世界任何东西都不如她重要。心裏有些东西,剧烈地涌动出来,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睫毛微微颤动,眼泪涌了满眶。

沈暨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她粘在脸颊上的半湿头发撩到耳后去,轻轻地说:“深深,不要不开心,应该后悔的人是孔雀,她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这么体贴的抚慰,这么温柔的气息,却让叶深深心中大恸。她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将自己的脸靠在沈暨的胸前,无声地啜泣着。她那些刚刚流出来的泪水,深埋在他微温的柔软衣料上,那些湿淋淋的水汽被迅速吸走,除了他的胸口与她的面容之外,无人知晓。

等到她歇斯底里的失控稍微缓和,沈暨才轻轻抱一抱她的肩头,说:“你这样可不行,会生病的。我家就在附近,先去我家避避雨吧。”

沈暨的住处在闹市区,但旁边就是一个公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

楼层很高,房间很大,打理得十分干净,装饰品不少却搭配摆放得很讲究,只显温馨,不显凌乱。

他带着叶深深进入大门,她湿漉漉的衣服和鞋在门口铺的白色纯羊毛地毯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但他根本没在意,将狼狈不堪的她带到浴室去:“你先洗个澡,浴巾在浴室柜子里。”

叶深深已经止住眼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湿透的身上冷得打战,尤其是下面的牛仔裤打湿了,黏在身上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站在干净得一根发丝都没有的浴室内,艰难地将裤子脱掉之后,把水调热,冲在身上。他居然有十几瓶东西放在旁边,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也不认识上面的字,辨认许久终于在一个瓶子上辨认出应该是头发的英文,胡乱洗了,再站在水下冲了一会儿。

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叶深深有点儿紧张地停了水,缩在冲淋间的磨砂玻璃之后。沈暨却只开了一条门缝,将手中东西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说:“这件衣服应该是洗干净的,放心穿吧。”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在书房,有事你叫我。”

她又嗯了一声,听外面再没有声响了,才小心地裹着浴巾出了淋浴间的门,拿起他放在那里的衣服。

蒙胧如烟雾的连衣裙,藤蔓与珠光粉色羽毛花朵。正是她设计的那件“奇迹之花”,本打算上交给方圣杰工作室的样衣,成为废衣之后又被顾成殊带着她找回来,干洗后重新变得完美的那件连衣裙。

在她的幻想中,这是一个女孩子遇见沈暨那样的天使时,应该穿的衣服。

她穿好衣服开门走出来,外面安安静静的。她光脚走过木地板,寻找到玻璃隔出来的书房。

书房裏面全都是绿色植物,映得坐在裏面的沈暨都蒙上了一层浅绿色。不过他肌肤白皙,轮廓优美,淡淡的绿光只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清新。

他正坐在躺椅上看书,见她过来了,将书本随意地盖在自己的胸口,微笑看着她:“太完美了。”

她有点拘谨:“是吗?”

“是的,衣服的设计完美,穿的人也完美。”他那双永远比其他人水分更足的眼睛望着她,纯真干净得如同初生的猫望着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般,令叶深深不由得心口微微悸动,连堵塞在胸口的那些抑郁也不由自主地消散了一些。

她低下头,走进来坐在一盆盛开的九重葛边,说:“谢谢……但是,这条裙子为什么会在你这边呢?”

“因为我和顾成殊认识十几年了。”出乎她意料,沈暨丝毫没有掩饰,只随意微笑着给她倒水,用那双漂亮的手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我在国外遇到了一些麻烦事,所以回国避避风头,和你在街头巧遇后,就一直想要寻找你。后来我从顾成殊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知道你要招个样衣师,刚好我做过这行,所以就到你身边,希望能帮你一点忙。”

“哦……”叶深深望着他,轻声问,“是什么麻烦?我们可以帮你吗?”

“恐怕不行。顾成殊都不行。”他说着,脸上虽还在微笑,眼神却飘到了旁边的盆栽上。他怀中的书被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是一本绘本,《Frederick》,封面上是一只小老鼠。

“那你的家人呢?”

“唔……看我的样子也知道,家人都不要我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自由。”他抱着胸前的书笑着,只是叶深深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阴翳,一闪而逝。

她很想很想问一问,他的过去,他的童年,他曾经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可是,她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深埋在茂盛九重葛花叶之中的沈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么近,又这么远。这么温柔,又这么疏离。

所以她只能看着他怀中的那本书,问:“这本书好看吗?”

沈暨微笑着,将手中的书递给她,说:“我最喜欢的童话。一群忙于生活的老鼠中,有一只忙于生命的老鼠。”

叶深深接过来翻了几页,外文版,看不懂,只能看着画想象了一下故事,放弃了。

沈暨笑着站起来,抽走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说:“时间不早了,饿了吧?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吃饭。”

“我不想吃。”她蜷缩在椅中,无精打采。

“好吧,没关系,我还有更好的东西。”他笑着站起身,揉揉她的头发,“等我10分钟。”

10分钟后,厨房的香气已经传来。

绣花餐旗上摆着盛开的白晶菊,两份海鲜汤已经摆在桌子左右。沈暨帮她拉开椅子,殷勤地帮她摆好餐具。

热气腾腾的海鲜汤味道很不错。“这是我在法国向一个大厨学的,绝对正宗!”他说着,又去厨房端出餐盘,打开不锈钢的盖子,裏面赫然是刚煎好的牛排。“这个可不是超市里的速冻牛排,是我从奎宁带来的,平时都舍不得吃。你看,我把家底都掏给你了,你可不能吃不下。”

虽然情绪低落,但叶深深还是不由得扯了扯唇角,点点头开始努力吃他做的东西。

沈暨的手艺不错,叶深深也真是饿了,所以不到一会儿,整块牛排都下了肚。

他又变魔术般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鸡翅,从厨房窗台上栽种的薄荷上揪下两朵嫩芽,冲了下水点缀在上面,递到她面前:“别因为外表只是普通的鸡翅就看扁它,这上面刷的可是沈氏独家秘制的酱料,除了我之外没人吃过。你是这个地球上尝到它味道的第二个人,希望你一定要夸奖我。”

叶深深点头,虽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取了一块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香嫩肉质,让她简直难以抑制,吃完一块又不自觉拿了一块。

“两只就够了,免得你吃腻了,下次就不惦记着我了。”他笑道,把盘子端走,给她递了一杯咖啡,“这是拿铁,你应该会喜欢的。”

上面的奶泡居然还拉出一朵漂亮的6瓣花,叶深深叹为观止,小口地啜着。

他端着咖啡杯向她伸出手:“你知道吧,意大利人喜欢站着喝咖啡,配上提拉米苏——提拉米苏的意思就是,拉我起来,带我走。”

叶深深还坐在椅上,颓然不想动。

他的手还在她面前,干净白皙,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虽然我没有提拉米苏给你,但拉你起来还是可以的,来——”

叶深深望着他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液缓缓地流了过去。她慢慢抬手握住他的手,跟着他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阳台上站着喝咖啡,像意大利人一样。”他拉着她的手,并不太紧,也不太轻。

雨已经小了,打在阳台的玻璃天棚上轻轻地响。昏暗夜色中万家灯火,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远远近近的灯光都显得遥远而蒙胧,整个世界在雨中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有闪烁的光亮出现在他们眼中,仿佛是明珠堆砌。

沈暨带着她靠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城市,眼中星星点点的光,仿佛倒映着整个世界。

叶深深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吃得饱饱的,穿得漂漂亮亮的,身边又有个帅哥献殷勤,她就算再沮丧,也终于振作起一点精神来,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不是在广州工作吗,怎么对意大利这么熟?”

“工作过。”他对于自己的谎言完全不觉羞耻,掰着手指说,“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广州、香港、法国、意大利、英国、美国……反正有时装的地方就有我。”

“你很喜欢这份工作?”叶深深说。

“不只是喜欢,是深爱,深爱这个行业。”他说着,将自己的咖啡杯放下,对她勾勾手指,“来,带你参观一下我的收藏品,从米兰到纽约再到这边,跟着我跑遍了整个世界,是我到死都不会丢的东西。”

他的藏品放满了4个衣帽间。

一个男人,有4个衣帽间,是什么概念。

叶深深看着他打开的4扇门,简直被震撼得目瞪口呆。从大衣、西装、风衣、毛衣、衬衫,到帽子、鞋子、围巾、手表、包,4个衣帽间几乎没有剩余的空间。

“很快就要搬走了,每次搬家时都一样,要拖着这么多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掉。虽然几乎所有的衣服我都不会穿,但只要看一看,摸一摸,仿佛就能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灵感,那无可比拟的才华,那些令人惊叹的构想。”

他拎出一件上衣,展示在她面前:“比如这件,注意它的面料。scabal于1991年推出的super150支面料,开创了当时羊毛纺织品的支数记录。这件上衣便是由scabal推出的diamond chip 150 支毛加丝面料制成。”

她摸了摸衣服的料子,异常柔软的布料,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她微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是用了什么工艺?”

“在羊毛纱中混入钻石粉末,再进行纺织。”他微笑道,“你所看到的,就是钻石的光芒。”

叶深深几乎膜拜地摸着这件衣服,说:“这么独特又华丽的光泽,很少人能压得住。”

沈暨深以为然地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没错,而我就是少数的那一个。”

叶深深真的被他逗乐了,笑得弯下腰说:“没错。”

沈暨又指着自己那整整两排的衬衫问:“你猜我最喜欢哪一件?”

“压根儿数都数不清啊,哪知道你喜欢哪一件。”她随手扯出一件白衬衫。

“不错,我就知道你最有眼光。这是我十分喜欢的一件Lanvin定制。”沈暨取出展示在她面前,介绍说,“从剪裁上就可以看出他家的风格。这件衬衫采用的是与西装一式的剪裁,肩与袖的连接处是十分独特的卵形,显得肩线自然柔和。整件衬衫版型坚挺,但线条又流畅柔顺,是标准的Lanvin经典款衬衫,也是法式衬衫的代表作。”

“有时候,仅仅一个细节,就能让整件衣服气质大变。”叶深深点头。

沈暨站在自己的收藏品之前,望着这些奢侈的物品,轻轻地说:“深深,这是我的梦想。”

叶深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多年以前,我曾以为我能做一个设计师。我曾以为我设计的华服,能成为每一个女孩子的梦想,能让她们在最美丽的时候穿在身上,用自己柔软的手指爱不释手地抚摸每一寸面料。”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摸过那些衣服,让所有的衣料在他的手上轻轻流过,“你知道吗?以前在中学的时候,我很多同学逃学去划赛艇,去踢足球。可我逃学却是去顾成殊家里,缠着他的妈妈学习裁缝手艺。那时候我13岁,我最喜欢的设计师是Gianni Versace,我对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幻想……”

叶深深看着他悲伤幽微的侧面,默然无语,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终于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设计师。我此生的幻想,永远只是幻想,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实现。”他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把自己胸口中所有的气息连同梦想一起压榨出去一样,长得仿佛永无止境。

叶深深忍不住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呢?”

沈暨低头看她,那双一向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沉重而阴郁的悲哀,简直压得面前仰望他的叶深深喘不过气来。

他停了好久好久,似乎连呼吸都忘记。叶深深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终究只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头上。

她听到他的声音,缓慢而艰涩,在她耳边说:“深深,我面前已经只剩下断崖,而你的前路无穷无尽。请你一定要带着我的梦想,走下去。”

梦想,沈暨曾经的梦想。

她想不出他的梦想为什么会变成断崖。在她看来,他有才华,不缺钱,人脉广阔,甚至年轻美貌。他在这一行,应该如鱼得水。可为什么,他会带着这样深重的悲哀,恳求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完成梦想。

他眼中深重的哀伤,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她每一次面对困境的时候他所做的一样。

沈暨的手微凉,甚至带着一点僵硬。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指挤入他的指缝之间,与他五指相缠。

她轻轻地说:“我会的。虽然,我更希望能与你一起前进。”

沈暨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她,那双水汽莹润的双眼之中,矇着一层烟雾蒙胧。他凝视着她,缓缓拉起她与自己相握的手,俯下头轻吻在她的手背上,他低垂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在脸颊上投下玫瑰色阴影,极尽庄严,又极尽温柔。

他的声音郑重又恳切:“你会成为我的梦想的,深深。”

在幽微的暧昧气氛中,叶深深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她将咖啡杯放回桌上,说:“我该走了……帮你洗了碗再走吧。”

“不,阿姨明天过来会洗的,再说了,我也是个热爱家务的男人。”他说着,看看外面的天色,也不再挽留,带她走到门口后将她的凉鞋拎出来,整齐摆放在门口,“来吧,我送你回家。什么也不要想地睡一觉,明天天气肯定会很好的。”

“嗯。”她点点头,低头穿上鞋子。

他带她下楼,在电梯里,一片安静中,她忽然不知被心中什么力量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低声叫他:“沈暨……”

“嗯?”电梯内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他回过目光看她时,就像一泓水波流动般,光华流转。

“你……喜欢孔雀吗?”她艰难地,以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迟疑模糊地挤出这几个字。

沈暨望着她低垂的面容,她不敢看他,只靠在电梯的角落里,那件繁花点缀的纱裙被电梯中的镜子映照出无数影迹,就像迷雾花朵簇拥着她,却令她苍白的面容更显得迷离。

这抹颜色令沈暨微微失神,有一种流动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掠过,在每一寸肌肤与每一缕发丝上隐没,却让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喜欢啊。”沈暨转开头,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没有她的角落,轻声说:“所有女孩子都值得喜欢。”

那么,对我的那种喜欢,会有什么不同吗?

或者,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孩子,能得到你不一样的喜欢?

叶深深在心裏想着,却终究无法问出口。她只能垂下头,听着这些疑问在心裏久久回荡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冲破喉咙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