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低垂着头,因为惶惑而凌乱的头发,被她的泪水与薄汗粘在脸颊上,让她看起来狼狈至极。
然而,她抬起头,矇着泪水的目光,却是如此坚定而又平静。
她说:“对,我知道他不会愿意……但这回,我不听他的。”
沈暨悲切地望着她,一动不动。而她从他的手中,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准备下车。
她听到沈暨用呢喃般模糊的声音说:“深深,你真的这么喜欢成殊?”
叶深深的手抵在车门上,迟疑了两秒,然后轻轻地说:“不,我爱他。”
爱着那一路来风雨兼程,并肩携行,永远遥遥在望的那条身影。
她这决绝的语调与姿态,让沈暨笑了出来,那笑声略带颤抖,就像是努力从胸口挤压出来的一样。
“放心去吧,深深,其他事情,我帮你搞定。”
混乱的车流,喧嚣的人群,杂乱的场面。
叶深深沿着排成长龙的车子,一直往前方跑去。
为了最终的比赛,她穿的是七厘米高跟鞋,在鞋跟卡进了排水沟之后,她毫不犹豫便放弃了它,光脚踩上了道路,忍着脚下的硌痛,向前方奔去。
仿佛无穷无尽的车流,仿佛望不到边的人群。
她徒劳地,却依然竭力地向前跑去。
在纷纷向外撤退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向裏面走的。她在逆行的途中,双手紧握着手机,不停地拨打着那个号码。
关机,关机,一直在关机。
但是,或许又开了呢?
她明知道不可能,却还存着这绝望的妄想,在向着隧道口走去时,一直这样固执地想着。
一具担架正从隧道口被抬出来,上面的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旁边的人看着这情景,全都露出心惊肉跳的表情。
叶深深却顾不上害怕了,抓住一个从裏面出来的女孩子问:“请问,裏面还有人吗?”
女孩点头:“还有很多,有重伤的,也有已经没有意识的,天啊!太可怕了……”
她放开了那个女孩,堵塞了胸口的紧张与担忧让她全身冷汗都冒了出来,原本痛累不堪的脚又注满了力量,她迅速往裏面挤去,进入隧道。
幽深的隧道内,无数的人正撤出来。长达五十公里的隧道,中间的人就算走出来也需要好久,闹哄哄的声音在裏面回荡,形成一种奇异的扭曲效果,与她在手机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叶深深又拨打了一遍顾成殊的电话,依然还是关机。
她抬头,四下看着从隧道出来的那些人。他们有的捂着脸上的伤口,有的一瘸一拐,更有哇哇哭闹的孩子,还有失魂落魄的老人。
正在此时,脚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她低头一看,有辆载满货的大客车停在自己身边,车上被震碎的玻璃撒了一地。而她光着的脚正踩在碎玻璃碴儿之上,无数锐利的玻璃已经刺入了她的脚底。
她这才感觉到歇斯底里的痛。疼痛让她重心不稳地靠在身旁的车上,手拼命地按着车顶,才让自己的身体站直,不至于倒下。
她踮着脚尖,想要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可身旁全都是车子,来往的人流在拥挤中完全不顾她的困境,将无法站立的她挤得东倒西歪。
就在她拼命扒着身后的车子要站稳时,后面一个肥胖的男人从她的身边粗暴地挤过,将她狠狠撞向了地面。
叶深深一声短促惊呼,在混乱中身不由己地倒向地面。
眼看她的脸就要重重砸在地面之时,有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将她紧紧拉住,然后,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膝弯,她只觉得整个身体一轻,已经被横抱了起来。
她看见抱住自己的那个人的面容,在幽暗的隧道之中,苍白而强烈的灯光照得他面容轮廓更加明晰立体,那双幽深的眼睛从浓长的睫毛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裏面尽是她不曾见过的迟疑与错愕,让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会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顾先生……”她轻轻地,几乎是呓语般地轻声叫他。
他的头发乱了,领带歪了,外套甚至还有点扯破的地方,但他的怀抱还是那么稳定,他没有受伤,也没有出事,真好。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把她抱在怀中,即使在那么狼狈慌乱的情况下,他的怀抱依旧那么稳当,仿佛可以遮蔽所有风雨。
而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她,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裏?”
“我……我听伊文姐说,你在隧道这边出事了,然后我打电话给你又不接,所以我就……”
“我的电话掉在车座夹缝里了,车门又被撞坏打不开,手指触到了一点点,接通了,但拿不回来。”他凝望着她,抱着她的双手收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深深……我那时,听到你的声音了。”
叶深深竭力想对他笑一笑,但最终出现在脸颊上的却是温热的泪。她轻轻抓着他的衣袖,轻声说:“后来你就再也没说话了,我好担心。”
“嗯,因为我听到你的声音后,急切地想要将它拿出来,结果,却反而滑落到了更深的地方。所以我放弃了它,开始往外走了。我想,我要去找你。”
而叶深深捧着那接通的电话,一直守候到它没电为止。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真真切切,再不是电话那头传来的虚幻声音,更不是以往那冰凉的嗓音。
叶深深沉浸在他那不由自主泄露出的温柔眷恋之中,呢喃般地重复他的话:“是,我也要来找你。”
“为什么呢?”他静静望着她问。
为什么?
四目相望,那中间许许多多无法说出的话,都在叶深深的喉咙之中。
因为你是与我彼此承诺过一辈子的人,因为你是我走到现在的支撑,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下去。
然而,最终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没有意义,叶深深闭上眼睛,只低低地说:“因为我们说好要并肩前进的,一辈子。”
她听到他轻轻的笑声,仿佛怕她看见自己的笑,他低头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的发间,但那愉快的笑却搅起了轻微的气旋,在她的耳边撩起几缕发丝,在她的脸颊上轻微地触碰,令她心口激荡出无可遏制的波动。
他将她放在旁边一辆车子的前盖上,捧起她的脚检查了一下脚底板。
叶深深顿时脸红了,因为现在她的脚好脏,全都是泥巴,还被几块玻璃扎着,真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别动,我先帮你把玻璃弄掉。”顾成殊却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样子,捧着她的脚,俯头极其小心地将那几块玻璃轻轻拔|出|来。
幸好叶深深没有走到玻璃密集处,而且刺进去之后也没再踩在地上,所以都只扎在表皮而已,流的血也已经停止。
他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用那柔软的薄羊毛料子轻轻擦拭她的双足,问:“还有玻璃在裏面吗?”
叶深深摇摇头,说:“没有了。”只是伤口还有点疼。
“那我们走吧。”他望着她微蹙眉尖的样子,丢掉外套后再度抱起她,“现在是下午两点半,你的比赛估计已经开始了。”
她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怅然若失地说:“是啊,我失去比赛资格了。”
他却问:“沈暨没有陪你来吗?”
叶深深点点头:“有,但他可能对我放弃比赛而来找你有点失望,就先走了。”
顾成殊低低地“嗯”了一声,并没说什么。叶深深看着他暗沉的目光,立即抓住他的手,说:“沈暨和我,是决定一起实现梦想的好友,一起对抗艾戈的战友,所以艾戈拼命在我们面前分化你!”
顾成殊听她一下子说中自己的心事,略有点不自然地别开了脸:“我知道。”
叶深深揪住他的衣袖,在心裏暗暗地想,哪儿知道啊,顾先生你这么冷静淡定、睿智从容的人,为什么会中计啊!
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她在他心中,是属于非常特殊的那种,所以他才会这样失常呢?
叶深深有点开心又有点羞愧自己这种自得的想法,不自觉地将自己微红的脸埋在了顾成殊的胸前。
顾成殊却完全不知道叶深深心裏从怨念、疑惑到喜悦、骄傲、羞怯走了那么大一圈了,他抱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你知道沈暨为了你,重新回到艾戈身边做助理了吗?”
“嗯……我知道。”叶深深低低地说。
“那么,他应该会回去帮你处理这件事的,至少,能为你拖延时间。”顾成殊毫不怀疑地说。
叶深深顿时睁大眼睛:“真的吗?”
“猜的。”
她顿时无语,只能轻轻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臂弯上。
前路很长,但他的怀抱很稳,对得起他常年自制的锻炼。
他抱着她走在被苍白灯光照亮的隧道中。周围全都是哄闹喧哗,但他们两人却在这样忙乱的时刻,四目相对,不觉忘却周围的混乱。
叶深深得理不饶人,问:“顾先生昨晚不是对我说,不会来巴黎看我的吗?”
顾成殊略有些狼狈,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做了个梦,后来失眠了……”
叶深深心想,失眠了和来巴黎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很久你在电话中说的那些话,一直睡不着。我觉得,我可能是被艾戈算计了。”他说着,垂眼看着怀中的她,轻声说,“就算不是被算计,我至少也不应该处于劣势。”
叶深深眨眨眼看着他,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而顾成殊则将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让她贴近自己的胸膛。
他没有说出自己夤夜不眠,辗转反侧想过的那些事情,也没有说出自己一想到以后不能与她再在一起时,心裏的那些绝望与痛苦。
那时他赌气地想,虽然她与沈暨有那么多的亲密过往,可他又不是没有。至少,他有那个平安夜与她通宵共守的记忆;他有电梯口那一个吻落在她的额上;他还有她守候了半夜送来的珍珠和那一句“生日快乐”。
还有,她对他说出“一辈子”的时候,那坚定而明亮的笑容。
隧道出口已经在他们面前,暮春的日光从外面炽烈地投入,照到他们身上时,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微眯了一下眼。
丢弃了外套之后的顾成殊,衬衫袖子上闪烁的一点黑珍珠的奇妙晕彩,让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心中充满愉快的心情。
她说:“顾先生,袖扣很好看。”
顾成殊的目光落在她的锁骨上,看见了那颗落在她脖颈上的珍珠。
他说:“项链也不错。”
她开心地拈住那颗珍珠,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说:“本来我在想,送它给我的人不肯来的话,或许它能给我勇气,陪我安心度过最难熬最忐忑的比赛,又或许,它能代替那个人,看见我幸福的那一刻。”
她含笑仰起头,在他的怀中望着他,问:“你呢?”
“我是被迫无奈。”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她,声音喑哑而艰涩,“这对袖扣的主人对我下了咒语,让我心力交瘁,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曾经发狠把她的号码屏蔽,也曾经发誓永远不再理会她的事情。可昨天我半夜惊醒,终于认命地承认,我没办法对抗她,就像我没办法抗拒命运将我们的人生紧紧编织在一起。”
叶深深默然偎依在他的怀中,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如此急促。
“本来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过来找艾戈,就是准备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她的人生顺利踏上辉煌的起点。”他的语调有点不稳定,可他没办法抑制,谁叫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跟着怀中的她一起紊乱了呢?“可如今,知道了她也喜欢我,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把她抢过来,不管对手是谁,不管别人心裏怎么想的,不管道德不道德,既然曾经抱在我怀里,我就绝对不能放下。”
叶深深默然无声。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这样,她那些未曾落下的泪,会立即被他柔软的衣料全部吸走,这世上除了他,谁也不会察觉到,她的软弱与幸福。
前方是交通封锁线,他抱着她走过了最后一段路。
暮春的路旁有些荒芜,杂乱而细小的花开在草丛之中,远处午后的流云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无数的车辆在等待,无数的人站在外面翘首守候。
许多人相拥在一起,庆祝亲友平安归来。激动的泪水与惊惶的笑容上演在他们的周围,有人在等待,有人在期盼,有人在牵挂,有人在相拥。
在这般混乱而温馨的场面,嘈杂而幸福的氛围中,顾成殊将怀中的叶深深托高了一点,低下头,亲吻在她的唇上。
周围人声鼎沸,他们淹没在人群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也没有人知道她一路走来,从摆地摊到开网店,磕磕绊绊地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才终于以流血的双足走到这裏,与他相映生辉,珍惜地交换这一个吻。
这世间无数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成全她与他并肩而立,准备好以一辈子的力量去高飞天际。
即使前方迎接她的,是无法想象的风雨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