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坊市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一众车脚铺子,这些铺子常备车脚马力,穿梭于百坊之间送人送货。有一些资本雄厚的铺业,连周边县乡的业务都已经开辟出来,甚至于穿州过府的长途运送。
运通社便是京中实力与资本最为雄厚的车脚铺业之一,整个关内诸多州县的人货往来都有覆及,甚至在河东以及东都都有着分铺据点。
然而这还只是人眼能见的一点浅相,运通社真正的覆盖范围远比群众们所见到、所猜估的还要更加的广阔,从河北到江南、从陇右到辽东,其实都有线程涉及。
这么广泛的业务范围,当然不是寻常民间商贾能够经营起来。运通社背后所依靠的乃是故衣社庞大的人力资源,而在最上层也有照拂,其另一个身份就是内衞的外延组织。
昨夜田少安睡得懵懵懂懂便被宫使从帷中拉起来,入宫拜受圣人指令。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面圣之后便在禁中内衞衙堂调度人手,天色刚刚放亮便换了一身民间时服,自大内穿过整座长安城,来到了位于城南通济坊的运通社总铺。
运通社表面的东主乃是曾经担任圣人亲衞的苏三友,随着年龄渐长、技力已经不如壮年,赐给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散职归坊生活,其实是捡起了故衣社相关的组织工作,把原本零散的车脚据点组织整理,建立了运通社。
“时久不见,三友你可是越发的有京中豪客的富家翁姿态啊!”
见面之后略作寒暄,望着中年发福、一身团锦袍服的苏三友,田少安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彼此虽然都是圣人最亲近的心腹,但田少安官面身份过于敏感,寻常时节是不会入坊同故旧直接接洽。只不过这一次是圣人亲自做的叮嘱,而且态度也颇为严肃,田少安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出动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最准确翔实的讯息。
市井间历练数年,苏三友已经不复早年时的木讷寡言,变得精明干练,闻言后拍着日渐发福的腰腹叹息道:“往年饮食油水寡少,发迹之后唯口欲一项收敛不住,让二郎见笑了。”
说话间,两人便步入了堂中,抬手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之后,苏三友便指了指墙角几个挂着铜锁的箱笼说道:“昨夜得讯便连忙收捡杂报,相关事则便在这几箱之内。”
见苏三友办事得力,田少安也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可是入前打开箱笼之后往里一瞧便傻了眼,只见箱子里塞着满满当当的文卷,几个箱笼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你这、这就让我如此向主上呈报?”
瞧了瞧这繁多的文卷,田少安一脸无奈的回望站在一旁的苏三友。
苏三友见他这神情已经忍不住乐起来,另从身后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文卷递了上去:“流言泄出的几个源头,已经初步的审察圈定。但社里文吏并不足用,担心有所遗漏,所以尽数收聚起来,让你再着员审察一番。也让你们这些高贵官人见识一下坊曲下员日常办事的劳累……”
“都是为主上效忠尽力,你若羡我风光,转日取代也可。”
田少安闻言后便嘻嘻一笑,抬手锁起几个箱子,并用内衞专用漆条封起,运回内衞衙堂后自有专员审阅检录。
他也并没有急着离开,直在堂中便展开已经经过总结的资讯,发现消息的源头主要来自东西两市、平康坊三曲以及大雁塔附近的社戏场子等等。
这倒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几个地方都是人事汇聚、品流复杂的热闹地区,最适合聚集传播一些资讯。眼下相关的舆情早已经在坊间发酵流传开来,单单圈定源头区域意义也不大,关键还是在这些地方准确的摸查出起点人事。
这一点运通社也并没有让人失望,东西两市铺业太多、社戏场子出入频繁,唯在平康坊这风月地查找出了一个准确的源头据点。
“金窟?这是怎样的名号?莫非馆里营业不是皮肉物事,都是镶金嵌玉?”
田少安看到这裏,忍不住低笑一声,说了一句荤话。
苏三友入前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这金窟铺子可不是什么伶人馆堂,是一座经营斗鸡的寮社。声势很不弱的,几场诸坊联斗的头筹都是这家鸡寮拔得,京中许多豪贵子弟都在这裏寄养、挑选斗鸡。”
唐人好胜爱斗,凡所事物几乎都要分定出一个高下,斗鸡这项戏闹也是源远流长、经久不衰。所以京中出名的几座斗技场,言之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直接号以金窟,倒也名副其实。
“这金窟斗鸡场,明在的主人名叫葛禄,长安县人氏,旧是甘泉府的老府兵。但其暗在却另有主家,是一个坊号城南王六的少壮。”
苏三友主持着坊间耳目组织,对坊间人事自然极为熟悉,只要入了运通社视野、需作留意的人事,少有不被查个通透的。
“城南王六,这不是王仁皎家中长丁?作此坊号,还是自诩冯五后继呢。”
虽然王仁皎自以为于世中寂寂无名,但田少安等从微时追从圣人发迹的这些故旧老人们对他这个半道相弃的叛徒还是印象很深刻,只是平素乏甚交际,也全无来往。但像田少安这种专司内衞刺探情报的,对其亲党家事也并不陌生。
王仁皎这个儿子很能折腾,在坊里颇成气候,只从这个坊号就可见一斑。冯五冯延嗣乃是市井坊间几十年一出的传奇人物,不知被多少坊间少儿游侠视作人生偶像,其人作此对标,也是很有一番雄心的。
但对熟悉王仁皎际遇的人而言,听到这些事迹也不免心怀感触愧叹。若当年王仁皎不是意志不坚定、急功近利,到如今必然也是朝中显在的大员,其家门长丁嫡子又何须对标坊中的豪杰,哪怕在京中最顶级的纨绔子弟中也是一个风云人物。
但眼下田少安却无暇杂思感慨,运通社这裏查出了王仁皎的儿子似乎有涉于事,他顿时便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简单。
内衞当中最核心的机密里,有关临淄王一家人事专设一档,王仁皎父子也一直列在档中。此事唯最机密几人知晓,哪怕苏三友这个执掌外司的头目都无知此事。
眼下田少安也不便向苏三友解释,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有没有门路安排我去这斗鸡场亲自走上一遭?”
“此类坊间热场,都有耳目插视,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为人见知,去看上一眼也无不可。”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装扮一下!”
田少安听到这话便又说道,他作为执掌内衞圣人亲信,也算是一个知名人物。虽然直接交际往来的俱为朝中势位显赫的高官,并不会现身坊间戏闹场所,但也保不住一些权贵子弟窥见行踪。
内堂一番收拾,田少安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虬髯半掩脸庞的粗豪壮汉,一身华丽到俗气的锦袍并诸佩饰,对镜自望都觉得迥异平日。
“这一身装扮用过之后记得还回来,价值百十缗呢!”
苏三友见田少安还在埋头往手指上套着玉环,忍不住发声提醒道。
田少安闻言后不无尴尬,指了指自己脱下的衣袍忿声道:“我这一身也是外苑出产的精装,不比这身披挂价廉!老子已经是这样显赫人物,还会贪取你些许衣料!”
“这可说不准,你们内衞侵取了社里多少车马?每次催要只是推诿……”
苏三友却不相信田少安的诚信,并顺势说道:“年中盘库的时候,如果再不交割清楚,可不要怪我要直奏主上!”
“如渊似海的交情,全被你这守财奴给败坏了!走了……”
田少安自知理屈,待回头见苏三友正捧着图标细心记录他所借用事物,更是一脸的忿忿,摇头摆手便往门外行去。
再从通济坊抵达平康坊,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平康坊风月戏闹俱在三曲,而北曲则是一些杂戏主要聚集所在。
此处格调不似中南两曲那么雅致,伎女们凡所营生主要便是纯粹的皮肉劳累,尽管还是大上午时分,街巷间已经站满了揽客的妇人。
田少安平日都要谨慎言行,极少有机会出入这样的场所,眼见到街曲内莺莺燕燕、左右傍道,热情的入前招揽讨好,顿时便感觉自己的青春仿佛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随从两人低声提醒,他怕是要忍不住移步街旁的馆堂中、尝一尝内供的茶酒甘不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