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田少安口中虽然还在感慨,但心裏却已经在欣慰布局多时的一件事情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刻。
去年随驾东行,圣人亲在上阳宫飨宴他家老爹并作祝寿,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寿酒浅饮几杯便又回到长安,想必老爹已经在心裏骂了不知多少遍他这个不孝子,等到这桩事务了结后,少不了要归家抚慰告罪。
夜幕降临后,时间的流逝就变得缓慢起来,百无聊赖下,田少安索性抽出佩刀,坐在窗前打磨涂油。
未知夜入几时,坊门外突然传来哗噪声,有一队金吾衞街徒们叩开坊门,明火执仗的直奔宴饮正欢的临淄王邸而去,顷刻间便将王邸围堵得水泄不通。
异变陡生,王邸中的宾客并府员们顿时大惊失色。临淄王今夜偶感风寒、体中不适,虽然邀请时流、开堂宴客,但只在最初现身,之后便由兄弟安平王李隆范代为接待宾客,自己则退回了内舍休息。
此时金吾衞突然围邸滋扰,堂内安平王半是忐忑、便是恼怒的行出斥问道:“尔等奉何指令,竟敢犯夜滋扰王邸!”
那金吾衞率队兵长面无表情的叉手回应道:“敬告大王,城西坊曲有乱民犯夜叩坊滋扰,京司留守王相公恐乱及诸坊京居贵邸,特遣某等金吾衞徒众入坊守护。某等奉命而来,不敢冒犯贵人安居,大王但请归堂续宴,若明早无事,某等自撤!”
听到兵长这一回答,在场众人自是惊疑有加,而安平王自有几分心虚,也不敢再作强硬斥问,只是色厉内荏的怒声道:“坊曲有乱,是留守无能,竟敢以此滋扰王邸!你等但在墙外,不得擅入冒犯我堂中宾客!”
说完这话后,安平王便匆匆返回邸内。至于一些到来的宾客,则就心慌尴尬起来,自然没有心情再留此宴饮,但见金吾衞一副油盐不进的严肃态度,想走怕也走不了。
不说王邸中的群众惊疑,在金吾衞街徒们入坊驻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坊外又有一队甲兵策马而入。而这时候,一直临窗观望的田少安也拍窗下令道:“做事了,早去早了,黎明还能赶个晚睡。”
再次入坊的便是内衞精卒,田少安等留守民宅者早已整装停当,并在坊门汇合,彼此资讯稍作交流之后,他便上马率众直赴临淄王邸门前,向着在守的金吾衞军众亮明符令:“内衞做事,尔等金吾衞徒且作旁观!”
一波又一波的人马到来,哪怕再迟钝、再乐观的人也已经预感大事不妙,特别新赶来的内衞乃是圣人亲军,凡所出动必然意义重大。
面对邸内群众惊惧不已的眼神,田少安也不负众望的开口说道:“入夜暴徒叩扰北内宫防,俱遭俘获。贼首供言所受临淄王乱命,王邸宴聚众,其徒则夜袭皇城,欲谋凶祸。某等内衞职在宿衞,请临淄王出堂验问!”
“大王竟涉谋反……”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或是难以置信,又或心忧自身,下意识的不愿相信。
一直处在宾客当中的崔湜眼见两路人马先后到来,心中已经猜到凡所谋计应该已经败露,一时间也是面如死灰,但在听到田少安这番喊话后,他的脸色却又骤作大变,继而便昂首大笑起来。
待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崔湜才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谋逆之罪,何其重大!大王禄邑恒享,岂敢作此阴谋……恰今大王外出访故、并不在邸,或有违禁锢之令,但也不可诬称谋反!将军审断有误,不辨真伪,便胆敢登门侮辱……”
“将此獠拿下!王在不在邸,一访便知,无由尔曹遮掖其事!”
田少安只是扫了崔湜一眼,然后便喝令将其人拿下,而后便又催促王府员众去请临淄王。
府员们仓皇行往内堂,打开门后便是一声惊呼,只见临淄王一身素缟、蓬头覆面,早已经自悬梁上,随着门户洞开、夜风涌入,那垂悬的身躯便随夜风摇摆起来。
随后众人眼见这一幕,无不惊惧呆愕,特别府中那些共作参谋、如崔湜之类亲眼见到临淄王登上造访太平公主车驾的人,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惊厥当场。
“我、我告发,临淄王确有谋乱……日前野中滥传妖文,正是在场崔湜几人拟定……”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疾呼,但在这莫大的惊恐之下,已经难再引发什么更大的惊恐。
田少安自不给这些人再作浪言质疑的机会,只是摆手喝令道:“封禁王邸,一概人事不得有出!安平王并供引主谋几员,择处暂拘,不准交互通谋!”
“我无谋、我实无谋……”
自有宾客惊声呼告,但回应他们的只是内衞甲士的粗暴推搡。
时间退回一个多时辰以前,在杀夺宫符后,李隆基并几随员没有再继续逗留于此别苑,而是快速的更换了宫役衣袍,然后便穿户而出。
他们在苑内隐秘处略作等候,却迟迟没有等到约定人员破宫来见,外苑虽然略有火光闪烁,但不久即被扑灭。
眼见态势如此,李隆基心情陡地沉入谷底,但此行已无退路,默然片刻后,他便沉声道:“去留守府!”
几人在夜色的掩饰下,沿着宫墙阴影便向皇城的核心区域行去。而在他们离开此间后,内衞郭达便也从另一处阴影中闪现入月色里,望着李隆基等人行远的背影叹息道:“李相公所求皆给,圣人可算恩极。”
稍作感慨之后,他便又转身行入方才那座别苑,此时别苑内外已经有十几名甲兵在守。郭达探头向内略望,只见大长公主正在内堂撕打斥骂着不断哀哭的临淄王妃,心中又是一叹,悄然抽身退出并吩咐道:“固守此间,不准闲员再作出入。”
这时候,宫门外苑处的战斗也已经结束,除了斩杀当场诸众之外,另有十几名伤员被缚押至此。为首者正是王守一,眼见有宿衞将领行来,王守一便忿声道:“谋既不成,唯死而已。此口如铁,无供一辞!”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的视死如归,还是有人哀哭乞饶道:“我等小民,无胆犯天,只是受命临淄王……”
“求死者给死,求生者录供!”
郭达只是淡然说道,片刻后却陡地抽刀劈向了仍在张目怒视的王守一:“贼就是贼,何处得此壮义自诩?”
京营退走,内衞接掌宫防,但毕竟员众不多,往年内衞参宿也只宿衞中朝以北的皇苑范围,因此在皇城南侧的百司衙署之间也无置更多甲员。
事实或是如此,但李隆基等人一路行来也觉得顺畅的有些怪异,不要说内衞巡防的甲员,甚至就连寻常洒扫的宫役都少有逢见。
“父母亡灵护我,不当命断此夜!”
心中虽有狐疑,但这并不是李隆基眼下思虑重点,眼见行途越近留守府所在,心中的期待也越来越大。
茫茫夜色之下,李隆基并不知有人一路如影随形,但就算知道了,他那一线生机也只在前路。
坊人自是不知皇城衙司入夜是何光景,其实与民坊也并无大异,或许也有通宵达旦的繁忙,但却不是常态。寻常时节也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连宫防衞士都尽数撤走的话,甚至都还不如民坊热闹繁华。
李昭德虽然长直留守府,但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事务也不算繁忙,因此作息也很规律,过午不食、日落即睡。
浅睡中府员叩门,李昭德连忙披衣而起,外堂坐定后才将人召入,询问道:“何事?”
“禀相公,衙外有大长公主家奴叩见,道有事情进告。”
听到府员禀告,李昭德脸色顿时一沉,旋即便冷声道:“留守府自有职在,却非为皇亲劳使!大长公主附苑而居已有逾制,国丧期内或可循宜,岂可再浪使仆役夜扰衙司!着令随同宿衞,先作收押,明日再作处断!”
然而接下来吏员却又答道:“此诸员自来请见,并无宿衞引行……”
李昭德闻言后,神情顿时一变,他宦海沉浮、屡参朝辅,皇城宿衞制度如何,自然不会陌生。不要说公主家奴,哪怕是圣人遣使内官,若无宿衞导引,也必察捕即杀。
日前姚元崇归京,不独收缴京营兵符印信,留守府人事机宜调度之权也已经被收回。此前京营在参宿衞,尚需循报留守府,而今内衞接手宫防,便不会再事机通报他这留守,眼下的李昭德也已经是虚名在守、已被架空。
圣驾归京在即,另做人事安排也是正常。但皇城宿衞却发生这么大的漏洞,那就不正常了。
李昭德坐在堂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且将诸员收押府内,使告内衞遣员来领。”
吏员闻言后便颔首应是,但过了片刻后又匆匆返回,手持一张便笺入前颤声道:“此诸员传情妖异,卑职不敢处决,请相公察视!”
李昭德就案接过那便笺,只见便笺上赫然写着“临淄王欲谋大逆,李公不问,欲与同奸”。
看着这便笺上的字迹,李昭德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事系重大,执此速告郭中郎,不得转示余者!引此诸员别堂等候,我稍后便去。”
待到吏员离开后,李昭德才从席中站起身来,自衣箱内取出自己的官袍穿定,揽镜自照,望着灯火下那晴晦不定的脸庞,忽而怅然一叹:“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旧年狄某河东赴死时,不知心境是否类我?”
衣袍穿戴停当,李昭德行出寝居时,见到府中廊前院内已有出舍行走询问,摆手屏退众人,迈步行入别堂,垂眼便见到几人恭立堂内,下垂的风帽遮住了大半脸庞。
他还未坐定,便先沉声道:“尔等可知构陷宗属是何罪过?敢称所言句句属实?”
“我来叩告,李相公应知非虚。”
李隆基缓缓掀开遮面的风帽,望着李昭德语调平缓地说道。
饶是李昭德心中已经多有思计,但在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临淄王时,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诧之色,片刻后捻须苦笑起来:“言既出此,应是无疑了……可怜相王,可怜宗家,李某亦是可怜之人……”
堂内尚有几名役员侍立,李昭德抬手将人摒出,缓步入堂坐定,望向李隆基时,眼神中既有悲悯,又有怨恨,只是沉声道:“余时不多,大王有话请讲!”
李隆基见李昭德在见到他之后只是略作惊讶、但很快便情绪如常,不免也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收起思绪,入前深拜道:“余时修短,只在李相公。妖世旧年,圣人登殿自白唯请活我,随后造化纷至沓来。小王如今亦行穷处,虽知此行必死,但也暗存一二奢望,李相公能否循故活我?”
李昭德听到这话后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捻须叹息道:“故相王才具虽非大器,以致负重自伤,昭德等併为帮凶,于家国造孽不浅,但私情之内,仍能让人悲悯同情。大王生数之削薄,并不在于别者,至此仍然不知缘何得罪,苍天之下,谁能拯救?”
“我不知罪?我……罪恰恰在此一身血脉,正道之所倾覆,是非之所混淆,隆基有何势力能祸家祸世?人间不能见容,争求活路也成了万众唾弃的罪过?若据此论罪,李相公等妖世称夸孤直之类,能称清白?我父子所历诸多困厄,难道不是受你们这些志大才疏者所累?”
面对着李昭德,李隆基自有着满腹的怨念:“恩仇纠缠,无非名器翻覆,尔等俱可认负退场,我父子退路何在?父兄先遭殃害,余嗣数指于后。今上奉亲饰德,唯我兄弟吞泪忍辱、惶惶苟活……即便如此,仍然不失用才报国之志,但世道又是如何伤我至深,李相公难道无有眼见?
今我胆敢登堂来见,一是奢望,期望李相公或能念旧活我。二是逼陷,我既能入此中,纵然李相公贪功负义的举发,人间还会给你清白?”
“大王既引旧事,那我也二三相告。旧者力辅皇嗣,先得后失,致使社稷板荡横生,的确有负于天下、有愧于先君,甚至有惭于太皇太后,但唯不薄于相王。已知错选,但却恋守不改,当年固执,恰如大王此时。大王说此今正道倾覆,言实谬矣,昭德偷生至今,却仍难免于此相对,这难道不是前事后报?”
李昭德讲起故事,老眼中也是泪花闪烁:“大王只道举世害你、满目荆棘,但有无自察大王本就是天网之内一截绳扣?情有亲疏,义有大小,圣人当年拜求情活,求的并不是私欲之内的喜厌。而今昭德虽仍故情未泯,但也只是黄泉相逢、相顾一笑……”
李昭德讲到这裏的时候,衙堂外已经响起了甲戈碰撞之声,并伴随着内衞郭达外堂喊话:“李相公勿惊,此夜大内诸邪无侵!”
“你、你竟敢……难道、难道老物愚蠢,真的不知当时我所遭害实乃圣人构计?如今我既入此、步步皆在彀中,你岂能活?”
李隆基闻声自是一惊,虽有预见,但终究难以接受,尤其没想到在他眼中贪生苟活、取媚新君的李昭德竟能决绝到无顾身前身后。他甚至曾想,哪怕此行不成,但见李昭德在他面前啼哭乞饶都是一得。
李昭德望着步步逼近的李隆基,却又叹息道:“我也确实想问,大王至今仍不知罪犯何在?即作鼓噪和亲,旋即蕃人来扰,究竟圣人作何恩眷,才能让大王自释狐疑?少年贫贱,或可怪罪父母不泽,陋舍待死,却仍埋怨生在穷乡,生死之间的凡所经历,竟无丝毫的体悟补助?
大王今已入此,昭德本就无复清白。大王怨我不救,但却不知我纵有心但亦无力。由始至终,能做的也只是忍见生而不忍见死。于此相会,只是为见大王罪更确凿罢了……”
说完这话后,他解下腰间小刀隔案抛出,望着李隆基说道:“但此番相见,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有知大王怨我至深,虽死亦必偕亡。昭德惭德,名不副实,死在大王手中,也的确能勾了旧事,笑赴黄泉。”
“不需你言,我岂会饶你!”
李隆基闻言后更作忿声咆哮,正待弯腰拾取李昭德抛出的佩刀,却有一矢飞来,直接将那佩刀击飞。他纵再想拾取,也已经没有了机会。
郭达等人登堂行入,自有甲员将李隆基几人扑压在地,郭达则入前叉手道:“末将宿衞失职,有累李相公受惊,恭待训责!”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微笑摆手:“将军言重了,我要多谢……”
说到这裏,他起身向东方遥作一拜,语调不无哽咽:“昭德何幸、享此恩遇……若前敕废此留守,隐祸张弥于后,命废名毁!虽受之有愧,但恩不敢辞……”
郭达虽得面授机宜,但也实在不甚精通这些政治隐语,只垂眼看了一眼临淄王几人,而后便对李昭德抱拳道:“李相公请安在衙堂,此夜仍有余事未了,末将先做告退,留甲此中,有事即告。”
李昭德虽然还想询问郭达要如何处置临淄王,但话到嘴边只是一声叹息。内衞来的及时,去的迅速,仿佛一切理当如此。
李昭德捡起那被射飞的佩刀,持握在手,只是颓坐堂中、痴望着刀身倒映出的须发虚影,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一夜喧哗未已,当朝阳初升时,又是新的一天。
街鼓声响起时,诸坊再次恢复了活力,坊民们手提着瓢桶直赴曲里取水处。
虽然坊内有水管接通各家,但宅中直接饮水却要交付一定的水钱,价钱虽然不高,但仍有一部分坊人并不舍得如此浪费,坊中自有公共的取水处,来回只是短程。日子总要精打细计,才能维持长久。
取水处坊人们聚集等候,不免有人闲话问起:“昨晚只听坊外人马吵闹,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子还要紧睡上工,哪有闲情查问。总也不是什么大事,既不关己,官府又无通告……”
一些打着哈欠的坊人对此则全无兴趣,甚至懒得谈论,只是喝骂前方取水者手脚快些,取完了水还要赶去上工。
但就在这时候,坊外却有人冲了进来,大声呼喊道:“昨晚城里大事发生,你们知不知?原来竟有贼徒谋乱,官府已经张贴告示了……”
“谋乱?这是哪一路贼徒厌恶安生,竟然蹿进城里寻死?”
有人闻声后便好奇问道,但也有些不感兴趣的抓紧抢占取水位置,并取笑道:“听他邪话瞎说,什么人事都称谋乱?老子夜里睡得香甜,睁眼便晓。纵有几个蟊贼跳闹,难道还能撼动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