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水声在夜晚格外的清晰,月光照得江面波光粼粼,今夜商船停在一个小渡口,只有几艘小船点着零星的灯火,与昨夜喧闹的松城渡头比起来,显得分外荒凉。
香宝斋商船上,香眉山正急得团团转,按说他与阮家并无交情,不该着急,可若是将来查到阮梦华是在他香家的船上没了踪影,说也说不清。谁让阮梦华身份特殊,谁让她偏就上了香家的船!
柳君彦倒了杯茶,自顾喝着不去理他,可他倒反过来揪着柳君彦道:“柳兄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雅室里发生变故时,柳君彦确实最先反应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惊觉有人进了雅室便往回冲,但终是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阮梦华半声惊叫便没了人影。重新燃上灯枝,看到空无一人的雅室,香眉山顿足不已却也无法,二人在长安酒楼等了片刻,只得先回船上。
柳君彦放下杯盏道:“我知道孟华不是什么搭船出海的商人,可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你如此在意?”
“我也说不准,他是开船前才拿了张拜贴来见我的,恕我不能说那张贴子上写的是谁,总之与我香家的干系极大,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上船,关键是……”香眉山顿了顿,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她其实并不是男子!”
柳君彦嗤笑一声:“这点我岂会看不出来,可即便是个女子,你也太在意了些,凭她的姿色,能入得了你香二公子的眼?”
先不说他安排孟华住在单人舱房,平日又让荣毅在饭食上多照顾她,且说今夜,明明是见她孤单的模样起了怜意,刻意要请她上岸用饭,香二公子平日沉迷书画,几曾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刚刚回船后便吩咐荣毅发动人手去找寻失踪的孟华,一副紧张的模样,任谁也不信他没有想法。
“柳兄莫要再玩笑,只因她是风华夫人之女……你可明白?香家不过是生意人,哪敢觊觎皇室之人。”
柳君彦听了波澜不惊,象是早知她的身份,却来打趣香眉山,紧跟着问道:“听你这意思,竟似对她有些动心?如若她不是皇室血脉,你便要动上几分心思?”
香眉山总是说不过柳君彦,面上一红道:“我只是见过她一回,哪里谈得上动心,如今她无缘无故失踪,又该如何是好?”
二人皆静默不语,船舱外陆续有伙计游玩归来的响动,忽听得管事荣毅在船上高声道:“孟老板,您回来了!”
二人吃惊起身去看,竟真的是孟华,不过却是被一白色长衫的男子抱在怀中,眼眸半闭,脸色潮|红,显是不大对劲。香眉山情急喝道:“你是何人,快快放下孟老板!”
云澜双足一点轻轻跃在船上,不急不缓地扬声道:“主人家莫慌,我乃孟华的兄长,他在外受了些风寒,我是送他回来的。”
兄长?香眉山心知肚明阮梦华没有兄长,可眼下当以她的安危为重,连声唤船上随行的大夫来看,奔上前想要相扶。
阮梦华并未昏迷,扶着云澜勉力站好,对香眉山歉意地道:“不麻烦二公子了,我家兄长也懂医术,回来路上已抓了药,吃了药便会没事。”
“那……我……”她无恙归来,香眉山心安了不少,至于她为何突然不见,身边冒出个兄长,但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不忍再问,只得安排人去给她煎药,又让荣毅替她的“兄长”安排住处。
病痛的折磨远没有心神上的损伤来得厉害,阮梦华晕晕沉沉地喝了回药,隐隐知道是云澜在一直守护着她,心中安定莫名,待睡到清晨已觉精神好了许多。
商船马上便要再次出发,她靠坐在床铺上,看着窄窄小窗外的灿灿霞光,想着接下来该去何方。云澜为她端来刚刚熬好的药,放到床边小几上,突然道:“真看不出来,如此简陋的舱房你竟住了好几日。”
她回过头扯起一抹笑:“呆会你再试试船上的伙食,保管你更佩服我。”
云澜不用试便能猜出来,不然她昨夜也不会吃得那般专心。
“府里那么多珍宝,随便拿一两件,也尽够你半生吃用了,你要离家出走,为何不做好万全准备?傻丫头!”
“你也说了是府里的,不是我的。”她只带了点原先在杏洲别院剩下的些许银两,其他的早交给了南华挥霍。想到南华她笑了笑:“你怎地出了京?御医院终于知道你是个庸医,打发你走人吗?”
“没良心,刚好一点就开始牙尖嘴利,我可是为了你才追到这儿。”
“你真有本事,居然追这么远,一定是南华跟你说我上了香家的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说是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些感激他。
“你该感谢他,若非如此,谁来给你治病?”
她忍不住又想打击他:“说得你挺有本事似的。”
“我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是嘛?那你告诉我,为何无所不能的云神医偏偏治不好我的病?”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讽刺他。
云澜不明白为何她一口咬定自己有病,且谁也治不好,但那是事实,起码他现在还没有办法,故无法反驳。他从一开始便猜到是邵老太君因邵皇后早逝之事对风华夫人不满,恨极她们母女,故而要置她们于死地。只是当初邵老太君将他请来时,言说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出力对付风华夫人,阮梦华并不曾被邵老太君看重,后来他太过关注阮梦华,邵老太君大骂他违背师命,对当初所提之事闭口不谈,仿佛怕他会泄露秘密一般。
他微微切齿道:“我一直在给你治病,还没治完!”
阮梦华也不想深谈此事,她猜到是母亲给她带来了这个灾难,可她无法埋怨母亲,也许她该安安分分在杏洲,富足地过完余生,不用太久,再次投胎转生,来世,她想做花草鱼虫,总之不必为人。
不知母亲是否担心过她,阿姊的身子可曾有起色?
“我走后,母亲那里……”她犹疑地问出口。
云澜摇摇头,这丫头只会在自己面前牙尖嘴利,被气得离家出走还在心中记挂着别人,如此良善怎能不被人欺负。
左右无事,他缓缓讲起之后的事。
风华夫人因着沉玉的话,不得不相信姊妹二人争执拉扯间才出了意外,她惊怒兼而有之,心想梦华即使是无心,也已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可阮梦华却执拗地不愿认错,甚至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风华夫人更是气恼,出事第二日她曾到邵家探望如月,见阮如月形容憔悴,甚是怜惜,而邵老太君阴不阴阳不阳地向她质问此事该如何处理,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一切,皇上自然是偏向梦华,嘱她不可还没等回来好好问责于梦华,梦华却已离家出走,半个字也没留下。鸣玉只说头一晚小姐吩咐不要打扰她,第二日约摸着她睡足睡够,进房却发现床帐里空无一人。
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字未留,慌得鸣玉以为自家小姐离奇失踪,待报到风华夫人处,府里派出人手四处找寻,却半分踪迹也找不到。幸好还有人记得常来见梦华小姐的那个护衞南华,又查到了客栈,却得知南华才刚退房,人已不知去向,自此阮二小姐行踪行迷。
云澜当然知道与南华脱不了关系,早早截住了他,不待他逼问,南华便什么都说了。
“南华为何单单怕你,我总觉得你有他的把柄似的。”
“你猜,猜得出来的话,今后我便任你差遣。”
“很神秘吗?我偏不猜,很稀罕嘛?我偏不用你!”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情莫名好起来,他留下自然好,说实话天大地大,她一个人行走天地间还真有些彷徨。
云澜想起一事:“丫头,我与你兄弟相称,人前记得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我记得你大我许多,一向都叫你大叔……好吧,大哥就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介意有这么个大哥。
正在此时,船上似乎有人起了争执,隐约听得香眉山低声说着什么,另有一人声量颇高:“我说不行就不行!”
云澜走出船舱,正好遇上香眉山一脸为难地从二层木梯上下来,见了他更是尴尬:“云公子,实在对不住,香家船号从未曾半途搭过客人,要请你……”
站在二楼船板上的香文盛年过四旬,留着一把长髯,身形富态,睨视着甲板上的几人。
这还是出行以来他第一次在人前露脸,云澜并不惧怕,冲上面拱手道:“这位便是香二爷了,在下云澜,昨夜偶然与孟小兄弟相逢在松城,恰逢他身体不适,在下又略懂医术,待照顾孟小兄弟几日便会离去。”
“我不管你是谁,会在船上几日,总之香宝斋的商船不是客船,任谁想上便上的。”他气度威严,说得云澜尴尬不已,他还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香眉山忍不住替云澜说话:“二叔,孟……老板有病在身,有兄长在身边总是好些。”
不料香文盛竟毫不客气地一挥手:“既然他有病,可下船自去养病,跟着我们在船上也于他身体无利,请吧!”
世上竟有如此不通人情之人,阮梦华早已在舱内听得不耐烦,披上外衣走出来,淡淡地道:“香家的船就很香嘛,我说这船臭得要命,云大哥我们走,省得看这到这臭老头。”
她是真的不在乎,又对香眉山道:“二公子,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请你吃饭,你是个好人,只是好人没好命,摊上这么个二叔,啧啧……”
香文盛何曾受过这等奚落,可他挂不住脸也不敢真把阮梦华怎么了,只有阴沉着脸,克制着心中的怒气。
云澜眼中带着笑意,拉住她不让她走,有些遗憾地抬高声音道:“这就走?我刚在给你熬的药里加了一粒忘忧香丹,得再镇上小半时辰便能服用,不如我们再留一会儿?”
阮梦华火大不已地道:“那什么丹很了不起吗?我说现在就走!”
“好好!”云澜副拿她没脾气的模样,说着两人便要下船,阮梦华连行李都忘了拿,云澜也不提醒。
“且慢!”站在上面的香文盛在听到忘忧香丹的时候便已动容,此时又情急叫了声“且慢”,他不敢确定是否自己听错,这几日他正在为不知何处求得灵药犯愁,忘忧香丹恰恰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下顾不得脸面,连声道:“这位兄台请留步,刚刚你说什么?”
本就没有去意的云澜作势头也不回地道:“在下什么也没说,呀,孟小兄弟不喝药怎么成,我端下船,咱们下船再用。”
说罢自顾进了船舱将那碗药端出来,香文盛已走下二楼船板,瞪着眼看他手中的汤药,明明看着是一碗苦药汁,在场众人却觉得异香扑鼻,好似一碗琼浆玉液。
阮梦华隐隐瞧出云澜在搞什么把戏,一定是他拿什么忘忧香丹来诱那个香文盛上鈎,至于香文盛为什么上鈎,云澜又为什么知道他会上鈎,那她可想不出来。
“什么玩艺,臭得要命,我不喝!”
云澜苦笑道:“是,臭得要命,我还是倒了吧。”
有人却急得跳脚:“别!千万不可,咳,若是孟老板执意不喝,我倒是愿意重金购买,云公子意下如何?”
“哦?不妥吧……”
“是,是不妥,对症下药才是正理,云公子才说自己通医术,可否请公子为我诊治一番,人老了就犯糊涂,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他前倨后恭,只听得阮梦华眼睛越睁越大,云澜用端着药碗的小指一翘,指向阮梦华:“香二爷客气,你几时得罪过我了?”
香文盛明白过来,连忙对阮梦华一施礼:“孟老板见谅,我这几日病得狠了,时常不知自己做过些什么,定是失心疯了才说要赶令兄长走,请孟老板看见我老弱有病的份上,饶过我这回吧。”
他变脸如此之快,倒叫阮梦华不能适应,朝旁边一避,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船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怎么,这会儿又同意我们坐船了?”
“那是,前几日多有怠慢,还请孟老板给我香家一个机会,我定会用心补偿。”
情势急转而下,让刚才还在为他们说好话的香眉山看得失愣,半晌没说出来话,连他二叔吩咐他为二位贵客换到楼上的舱房也没听到。怎地二叔有病嘛?柳君彦瞧着这一幕,目光闪动,盯着香文盛打量了许久许久。
换过的舱房甚是整洁,比楼下舱房豪华多了,阮梦华注意到壁角屏风后还有只浴桶,她心痒痒起来,琢磨着晚上洗干净入睡该是何等享受。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她心中不悦,懒懒地说了声:“进来吧。”
难为云澜还端着那碗药,推门进来要她喝。
“你……”她刚想说话,云澜却示意她别吭,指了指外面,笑道:“别发脾气了,快来喝,这药可真的挺金贵的。”
她恨恨地接过来,却不喝,云澜叹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是几块小小的果脯,道:“船上可没那么讲究,你将就一下。”
药到嘴边,阮梦华忽然想起一事:“这碗药里你真加了东西?”
云澜嘿然一笑,伸手让她看自己手上一枚捏碎了的丹药,一只手香得要命,原来当时众人闻到的香味并非药碗里的药香,而是他在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