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茫茫(2 / 2)

关情 千岁忧 4941 字 3个月前

阮梦华早知他会如此模样,哼了一声道:“不说话又不走,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我可要休息了。”

“我可是好心来陪你说话的,要赶我走吗,可别后悔。”他作势要走,却不曾真的动,反而拿起桌上的鲜果吃起来。

“后悔?”她没好气地道:“我决不后悔,你快走吧,说不定召召姑娘正在等你,死活非要带着人家,不是看上她还会是什么?”

不料他竟承认般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和她年岁不太相衬,若是我早生十几年还有那种可能,如今只能感慨生不逢时,今生到哪里去找这等绝色呢?”阮梦华吃惊地睁大眼,看他眼中含笑,故意慢悠悠地为她解惑:“不然为何她总问你叫什么小姑娘,论年纪和辈份都比你我大了不止一轮,只有你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她现在都无法相信,不光是外貌看不出来,召召的行为举止也不象上年纪的人,她不解地问:“怎么可能,难道她会驻颜之术?”

金针杀人的本事倒还罢了,驻颜之术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仙家之术,连阮梦华也怦然心动。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未定。她悲壮地想,也许不用经历慢慢变老的过程,她马上就要死去,还学什么驻颜之术?

“这你就要问她了。”

阮梦华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对云澜说的半信半疑惑:“无缘无故我跑去问她这些做什么,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被追杀?她今日杀了这些人,明日再来又该如何?”

原来她是为此担惊受怕,想来也是,成日养尊处优的她,怕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昨夜在东明城就是怕吓到她才用了点药,没想到那些人会胆大到白天出来。他低声安慰道:“放心,那些人不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

他耐心地同她讲:“那些人其实对召召怕得很,今日是来试探她是否功夫真的恢复,见过召召出手示警之后,不会再有人敢来。”

“这话说的奇怪,怎知不是你出手?”

“很简单,你还记得她手中那根金针吗,那些人的死状,只有她的独门手法才能做到,下令追杀她的人怕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派人来。”

习用的?阮梦华打了个寒噤,难不成召召当年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女?她心中对金针有极大的阴影,听他这么一说,更不敢接话,只是烦乱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窗外人声渐少,想来夜深人静都歇息去了。她再也忍不住,推开长窗,迎着冰凉如水的夜风,她没有回头,轻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等他回答又道:“啊,我忘记了,你向来不屑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你只会说,丫头,你没必要知道这些,我是为了你好。对不对?”

她话里有种深深的寂寥,云澜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却说不出话。

只听阮梦华用空洞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也许是呢?有什么打紧的,反正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母亲,阿姊,还有……我的父亲,甚至是邵之思,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她活得太被动,在杏洲与上京之间来来去去,看似自由却没有自由,好不容易尝试着独自过活,还是被云澜看得死死。别看她面对他时嘴硬挑剔,其实光是与那样出色的人物站在一起,已足以让她未经世事的心漾起一丝甜蜜。只是他的心思太深沉,令人难以捉摸,这让她心慌气短,烦躁不已。

直至后来召召突兀出现,且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约定,她一向有自知之明,任召召再怎么拿她和云澜开玩笑,心中苦涩之余也不多想。如今听云澜说到召召年长,显然他们之间并非自己想的那样,那即是说,她又要开始无止境地去猜测他在想什么吗?

云澜侧身站在她身旁,用温柔的眼光看着阮梦华。她比初在紫星殿后相逢那会儿瘦多了,眉目间的稚气消退,宛然成长了许多。此时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出神,有些不安,茫然,让他不忍心欺瞒下去。可是说出实情便能忍心吗?

心裏还未做出决断,想说的话却已冲口而出:“我初时在船上见到她时,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氏羌族的圣女。”

氏羌族?阮梦华茫然转头看他,忽然醒悟过来,他这是要同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嘛?

云澜叹了声气,拉她坐下,慢慢同她讲述船上的事。

当日他进了香文盛的舱房,并未见到想象中的病人。香文盛故弄玄虚,不着急让他救人,而是请他坐下,先讲了个故事,说自己无意中从歹人手中救出一个人,只是因为某个缘故一直昏迷不醒,而他要出海经商,留在上京必定会重新落入歹人之手,便掩人耳目,将那人装在木箱中带上了船。

香文盛的舱房中放着个大箱子,云澜进来之时便已看到,他根本不信香文盛的这番鬼话,只是对箱子里的人好奇无比。要知道他上船不过一晚,便察觉船上有个很特别的人物,若说这人服用金石散让他觉得吃惊,那么此人时有时无的气息更让他想一探究竟。平常人的脉息或轻或重,都有其规律,习武之人较普通人不同,气息要绵长些,如船上的柳君彦,都是可以辨识的。可香文盛舱房中这个有病之人,竟时不时没有一丝气息,如死人一般沉寂,这太不合常理。若非要照顾着阮梦华,云澜早去查看一番,第二日被香文盛驱逐时,他才有意拿灵药引得他改变主意。

在香文盛神神秘秘地打开箱子,看到裏面一个瘦弱如孩童的女子时,云澜只是稍稍挑了挑眉,但当他手搭上那个细弱的手腕上,不由脸色一凝。

都说医盅不同家,云澜并不知道何谓蛊毒,只是在阮梦华身上见识过蛊毒的威力。据邵之思说,阮梦华身上的蛊毒乃是他家中长辈所为,至于是怎样的仇怨,他却未能言明。云澜潜心钻研了许久,也未能摸清楚其中奥秘,但凭着自己一身超凡的医术,强行将她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给压制下去,只是不知几时会反噬复发,到那时……此刻他向阮梦华讲述时略了过去她体内毒性的危机,只说她也是中了不知名的蛊毒,和邵之思之间的事他更是没有提起。

木箱里神秘的女子体内生机盎然却又处处险象环生,脉息之间生死轮回,怪不得会时不时一点生气也无。他深思半晌,又细问香文盛从何处救得女子,可香文盛却吱吱唔唔说不上来,此时又察觉到柳君彦潜到窗外,只得先出手吓退了他,对香文盛交待了需将会用到的物品,要他准备齐全了再为这名女子诊治。

在阮梦华整日无所事事与香眉山谈天论地之时,他费了几日功夫将神秘的女子救醒,究竟醒过来后会活多久他却不敢保证,这女子体内蛊毒较阮梦华体内之蛊毒更为凶险霸道,几乎让她气血亏损到了极致,全凭体内一股生机之气撑着。才刚醒来那日,她吐了好半天黑血,看得云澜暗自心惊,他只是冒险一试,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致,如果她就此死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蛊毒不同与一般的病痛,其神秘之处非常人所能理解,云澜的医术再高明,也难以明了。故他在为阮梦华诊治时格外小心,并不敢象对这名女子一般兵行险招,当然,他也不是拿这名女子的性命不当一回事,而是两人的情形不同。这名女子已到了生死关头,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有全力一搏!

合该那女子命不该绝,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等死,恰恰遇上了云澜。不过云澜的欢喜要比她更多些,因那女子吐了血之后,撑着说出几句话,旁人听了或许会听不懂,云澜却听得懂,竟是一种行功秘法,按此法替她行功之后,那女子竟缓过气来,一日日地变好,到后来几日,全是她指点着云澜为自己行功诊治,虽然船上解蛊有颇多不便,但那女子对身上所中的蛊毒了如指掌,如何解也胸有成竹。

云澜有自己的打算,说不定从她身上可以找到彻底治愈阮梦华的办法,他询问这女子的来历,那女子并不隐瞒,直言相告自己原是氏羌族的净彩圣女,当年无意离开了世居的山谷,本想着来这繁华世间走上一遭再回去,哪知会有此变故,差点再也不回去了。

氏羌族,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云澜想起一个传说,沧浪极地有一个古老山族,那里的人个个善蛊,若这个氏羌族便是那个古老山族,阮梦华自然有救。本来他救了净彩圣女,求她为阮梦华解毒是很容易的事,岂料净彩圣女只是摇头,言道自己身上的蛊毒也需要回到沧浪才能彻底清除,眼下以她的能力并不足以为别人解毒。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想尽早回去,而不是去找对自己下毒之人报仇雪恨。

任何人有过如此遭遇都会性情大变,可那女子只是沉默了两日便露出开朗的笑颜,毫不在意体内蛊毒未袪。她的身体也在起着变化,只短短十几日,便肌肤丰盈白|嫩,一张绝色面容让云澜与香文盛不敢直视。如此美人,究竟是谁会下了狠手,而且是氏羌人最擅长的蛊毒!关于这一点净彩圣姑却闭口不提,她的性子本带着些外族特有的爽朗,说话百无禁忌,但一提此事便眸中伤痛,显是对过去受过的苦楚未能全忘。

香文盛自她醒来便搬到另一间房,她边与云澜商讨病情,边谈天说地,打听外界的事,只是问的事全是十几年前到如今的。原来她竟已被人关了十几年,日日受蛊毒侵害着。只是她本身便是用蛊的行家,中蛊之初便拼尽全力给自己另下一蛊与之相抗衡,十多年来受尽折磨,近两年才支撑不住,只等着死后魂魄回归故里,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天日。

而关了她十几年的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她,还派了人一路追杀到海上,香家的商船便是因此被烧毁沉没,救了净彩圣姑的香文盛也生死不明,他是为何救人,他与氏羌族有什么样的关系也成了一桩谜案。

“净彩圣姑……”至此阮梦华终于确定了召召并非是对幼年的自己下手之人,若记忆没有骗她,那么在她被下蛊之时,召召早已遭遇不测且被关了起来,不可能是那个疯狂的女子。

刚刚她几次欲打断他的讲述,都被他以眼神制止,如今待他讲完,她却低头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云澜轻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阮梦华皱皱鼻子把手抽回来,轻轻哼了一声:“云大夫,神医把脉可用不了两只手。”

“你不怕?”他刚刚说的那些全是真的,蛊毒,圣女,包括她身中奇毒,至今还未有解救之法,她一脸平静,象是早已知道这些。

“我早说过,我怕得要死。”阮梦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终于确认那些回忆和猜测并非是臆想,而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子夜宫里的遭遇让她不寒而栗,女人们之间也有血与火的斗争,只不过身不在其中看不到硝烟,她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牺牲品,从六岁起她就被种下了蛊毒,其间就是做些噩梦,没伤没痛地多活了十年,上天实在太厚待她了。

“我曾私下与南华商量过,他说过我非是病体缠身,氏羌族之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你说这些不过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云神医,既然你早知道这一切,为何偏要瞒着我呢?”这些日子她一如常人,且不再心口疼痛,心中奢望着毒啊蛊的全是自己在乱想,原来并非好了,而是暂时没事。

一时间她突然后悔追问得这么清楚,从前恨他故作神秘,今夜突然全数告诉她,倒叫她有些接受不了。已再次确认她活不长,这让她无比沮丧,云澜以前并没有做错,他瞒得好,如果能一直瞒下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召召的身份让她意外,真的会有这么巧吗?

“我不是瞒着你,而是瞒着所有人,依我看来,你中蛊时间颇久,很有可能是幼年便已中蛊,什么人会对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此毒手?自然是与风华夫人有隙,且怨毒已极。”

他说得八九不离十,阮梦华暗暗心惊,心想你不知我已中毒整整十年了。只听他继续道:“陛下对你极为疼爱,正欲加封你为公主,此事若是翻查起来,必定会掀起泫然大|波,极有可能下蛊之人的目的正是如此,故万不可轻易说出去,我只得暗中托人查探,有些事情太过久远,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来,眼下为你解了身上的蛊毒要紧。”

毒当然要解,不然她不会离家时与南华说好在沧浪会面,一起去寻找那个古老山族,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心中一动,想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宫中秘道,疯狂的女人,无一不直指子夜宫,可她却不能说出这个线索,一说就得全说,有些事她羞于启齿。

云澜直觉她有所隐瞒,却也不追问,只是淡淡地道:“南华倒有些见识,不愧是沧浪名家之后。”

且不说南华的身世,阮梦华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这些,而是犹疑地问:“你猜我还能如现时一般多久?”

“别怕,我说过会一定会护你周全,相信我。”

“相信你?云澜……”她试着叫出他的名字,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哽咽不已:“我真的很害怕!”

云澜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由着她流泪不止,好容易才哄得她困意上涌,扶了她回床睡下,轻轻替她盖好被子,又细心地关好窗户才离开。

夜深人静,过道里一片漆黑,云澜轻轻将阮梦华的房门拉上关好,转身道:“什么时辰了,怎地召召姑娘还不去歇息?”

门外黑暗中站着的正是召召,她一身宝缎闪着蒙胧的衣影,捂嘴吃吃一笑:“是啊,什么时辰了,你怎地会在梦华的房中?想不到云公子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我实在不懂,你看上这个小姑娘哪里?”

他一直对净彩圣姑为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心存疑惑,召召,谁会起这种名字,有种别致的婉转,也象是意有所指,不过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这个不劳你费心,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我等了大半夜,看来那些人是真的不敢来了。”她话虽无聊,却透着股杀意,显然昨夜和今日杀的那些人未能泄心头之恨,但她只能先回沧浪绝地,任幕后之人逍遥快活。

刚刚她在外面听了半天,知道裏面的女子同自己一样中了蛊毒,心中微叹,若是换作以前,她随手可解,只是如今她也毫无办法。

云澜陪了阮梦华大半夜,已不愿再多说话,懒懒地道:“你大显神威不就是想逼退他们吗?”

“话是如此,眼看就要离开子夜国了,今后还不知道能再来不能。”她还记得初入子夜国时正值青春年少,如今容颜依旧,却不再是那么回事,惆怅之意顿生。

云澜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一动:“前辈若是有未了心愿,可交托给在下,定不负所托!”

“叫什么前辈,真是无趣,你这么正经八百,我想当这十多年是场噩梦也不行。”说是说,她还是很感激云澜有此心意,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只是日后有机会,请替我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邵镜尘。”

云澜心中咯噔一声,竟是姓邵的,看来与邵之思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