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今天一直在宫外。
他如今一门心思扑在甜瓜身上, 从七年前他给儿子传给的病, 到这些年来没有在身旁的陪伴, 像李燕贞对待夏晚一样, 想把那些爱一股脑儿全砸在孩子身上, 所以在看到儿子的字写的很不如人意之后, 先请了沈钰来教, 发现沈钰也教的不好,遂亲自跑趟沈府,想把如今业已告老, 在家息养的沈老太傅给请出山,要让甜瓜和李昱瑾两个拜师到沈老太傅门下,为生。
沈老太傅今年八十高寿了, 在前朝时, 是亡帝身边的翰林学士。李极改朝换代之后,又在本朝为相整整二十年, 方才告老, 是个清廉、博学, 但又豁达无比的老儒。
老太傅一生经历过两朝三帝, 见了太多奸佞, 也见了太多清官,看人起高楼, 看人楼塌了,看人紫袍加身, 也看人身首异处, 用他的话说,不论天王老子还是街头的无赖,所行所事,皆不过为了自己生活能过后更好一点而已。
唯独郭嘉,叫他厌恶到骨子里,厌到听到郭六畜三个字就恨不能跳起来。
概因郭六畜在他眼中,明明该是个大有作为的青年才俊,身为宠臣,遭皇帝宠幸,却不知道规劝皇帝专心政事,居然钻营到太极殿寝宫去,帮皇帝炼长生不老丹,帮皇帝找催/情药,还在龙榻之侧给皇帝读淫诗,助淫兴,诸此种种,生生把个还算勤政的皇帝给弄成了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所以,一听郭六畜来找自己,老太傅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见,非但不见,还在一年四时最冷的小寒这日,让郭嘉在自家院门外西北风最大的风口子上整整站了三个时辰。
在老太傅门前站了三个时辰的郭嘉,冻到骨缝都寒透了,眼看夜幕降临,才碰到刚下朝的沈钰。
沈钰与郭嘉倒还合拍,见这整日把老皇帝迷的团团转,满朝上下恨到咬牙切齿的小奸佞竟老老实实站在自家门外,笑道:“郭侍郎,我父亲的为人,若不想见你就绝不会见的,今夜宫中有宴,我听我家夫人说,皇后娘娘只怕要断腕以逼,让晨曦公主滚出皇城,你还是快去看看的好。”
断腕以逼,那就证明皇后酝酿半个月,是誓不咬死夏晚不罢休了。
郭嘉冻了半日,腹中空空,连沈钰的热茶都未来得及用一口,又急匆匆的入了宫。
望了会子儿子打雪球,郭嘉正准备进殿去找夏晚,与她商量对策,便见暮色之中,文贞披着一袭白裘,下面提香缎的长裙拖着雪沫子,一手一个,牵起了两个孩子的手。
她道:“咱们皇耶耶最喜欢的就是孝顺孩子,他眼看就要过来用膳了,咱们一起去迎他,好不好?”
可怜昱瑾因为有李燕贞那样一个爹,生来到如今这样大都还未见过他的皇爷爷呢,这孩子是个率性粗鲁的性子,向来也一直最喜欢文贞,和甜瓜两个乖乖儿的,就站到了殿前的丹墀之上。
她早看到了郭嘉,手里牵着郭嘉的儿子,侧眸回首,对着站在自己身后,大殿回廊上的郭嘉便是回眸一笑。
这便是六七年来,文贞刻意营造出来的,郭嘉眼中的自己,乖巧,伶俐,虽有一双慧眼,出自于东宫那种地方,却宛似一朵雪莲,出淤泥而不染。
就在这时,皇帝的龙辇随着仪仗而来,随着先行的大太监传唤,百福殿中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丹墀处,恭迎皇帝。
夏晚是今日宴席的主角,仍旧是春屏和玉秀两个姑姑替她妆扮的。绣着大团芍药的赤色十二幅长裙,正红色礼衣,头戴九树花钗,两边贴赤金博鬓,站在众人中央,远远望着,艳丽的仿如一朵琼花玉树一般。
这等艳丽的妆着,若是像文贞那种瓜子小脸儿的女子穿了,显不出贵气,反而莫名会有几分寒伧。夏晚生着一张鹅圆的脸,最适这种富贵妆容,佩上九树花钗,无比的雍容贵气。
郭嘉那件三品官袍连着穿了好几年,单单薄薄,站在更低的丹陛处,仰面望着众星拱月一般站在高处的夏晚,回想起当年在水乡镇时,挎着只小篮子站在瓜田岸边,四月柳絮阵中的夏晚,忽而明白过来,那时候她望着他,大概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不过那时候,郭莲总在他身边说些关于夏晚的事儿,尽是叫他心生厌烦的,所以,他从不曾多看过一眼,那个痴痴喜欢着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皇帝下了御辇,所有人集体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皇耶耶万福金安!”
“皇太耶耶万福金安。”两个孩童带着稚气,又格外爽朗的声音,因为也是卯足了劲儿想投皇帝的欢喜,叫的格外的响亮。
一时之间,所有跪着的人全都屏息,也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
晋王妃孔心竹头皮一麻,心说阿耶和耶耶,这是在大魏宫廷里绝对绝对不能出现的两个称谓。文安郡主就是因为喊了一声阿耶,到如今十六七了,连皇帝的面都不曾见过。
她的昱瑾长到九岁,这是头一回入宫,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孩子一定要喊皇祖父,谁知这两个孩子居然就坏了事儿了。
果然,皇帝止步,盯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看了半晌,寒声问道:“文贞,这都是谁家的孩子,难道说在入宫之前,父母连规矩都不曾教授过?”
前一段儿在皇帝有灵猫香助兴,身子骨还颇为硬朗时,很受宠的刘嫔冷笑一声道:“这还用说么,有些人想要光复前朝的心从不曾死,给孩子们教受的,也尽是谋逆的心思,孩童本无罪,叫大人们给教坏了。”
再有这一句,原本寒冷的气氛就愈发的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