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五是自己走进酒馆来的,大约才刚在赌档输了钱,脾气甚是暴躁。
老板念其巡捕身份,总是客气相让。严五却是得陇望蜀,盯着讨酒喝。
唐竞听见他们对话,已知此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便叫谢力过去请他。
“你是哪个?好像在码头见过。”严五问谢力,只当也是个远道而来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结交一下。
然而谢力却含糊不答,只回头一指唐竞,说:“我们先生有些事问你。”
严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见宝莉与吴予培,仿佛也在码头见过。他有些警觉,坐在原地不动。
唐竞见状已走了过去,问酒馆老板楼上可有清静些的地方,他要请严巡捕吃酒。
老板自然说有,请他们到二楼一个小间,连那严五也被谢力掳了上来,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要问我什么事情?”严五看着这一伙奇诡的组合,一个洋婆子,一个女学生,一个白面书生,一个打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既似书生,又好像打手。
“你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唐竞讹他一句,又扔过一支烟,示意谢力替他点上。
“记者?”严五吸一口香烟,将信将疑。他已经看见宝莉手中有一台照相机,但其余几人又不太像。
“我们来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问题要问你。”旁边吴予培忍不住开口。
唐竞来不及阻止,冷嗤一声摇头。
果然,严五听见晴空丸几个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只是小小一个岸巡,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力眼疾手快,又将他掳回来按下。
严五喊起来:“我又能如何?我已经尽力了!”
唐竞闻言心中一动,笑道:“的确,你也是聪明,要是说小贩挨打,水巡捕房哪会兴师动众派人上船彻查,这私藏军火的由头想得实在是好。”
严五听他这么说,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还有,调两只划子守在船头船尾,也是周道。”唐竞继续说下去。
“又有什么用?”严五却是苦笑,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替他收个全尸吧……”
“可你怎么知道孙桂已经死在船上了呢?”唐竞接着他问,似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
严五蓦然抬头,正遇上唐竞的目光,随即闪避,低头抽烟,嘴裏还是反覆那几句话:“我不知道,我也都是听说的,我一个小小岸巡又能做什么……”
“严巡捕,”吴予培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案至今没有一个直接目击证人,日本领事打算把两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当真那样不了了之,就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唐竞最不要听这种高调,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宝莉从帆布包中取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满铺在八仙桌上。她并不看严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与旁人全无干系。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摄孙桂的尸体,有脏污不堪的衣裤,有头上的撞伤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脚被绳索束缚的痕迹。虽是黑白照,左不过那几个灰度,但孙桂的面目还是呈现出死人特有的颜色,脸上的表情定格于一个痛苦的时刻,口眼未闭。
周子兮何尝见过这个,面色一时煞白。唐竞怕她受不了,将她拉到一旁,却见她不声不响,只伸手捏着他衣袖。他感觉到她的指尖触碰他手腕的皮肤,竟是有些异样。
不料倒是严五先受不了了,将面前那几张照片往远处一推,怒斥:“你们给我看这些做什么?!要不是我,他早被抛入黄浦江喂了鱼。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见,凭什么他们都一句话就脱了干系?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岸巡,做什么都盯着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么做?”
“上面不管?”唐竞适时反问,此处似有蹊跷,毕竟检察厅是立了案的。
严五看着他苦笑,亦反问:“那孙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闷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会查不出来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吴予培在旁立时求证:“孙桂被埋窒息而死,是你亲眼所见?”
严五猛一摇头:“是火炉间的生火华人告诉我的。”
“这生火华人叫什么?”吴律师急急又问。
“北方人,四十来岁,姓名不知,”严五冷冷回答,“而且你们也不必去求证,那种人常年在日轮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饭,什么都不会说,否则何至于眼看着日本人行凶?”
“登船搜查时,你也在场?”唐竞却是和缓了声音。
严五点头。
“那时孙桂在哪里?什么样子?”唐竞继续。
“仍在火炉间内,煤堆被反动过,他一身煤污。”严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张照片,孙桂衣裤上的脏污痕迹,恰是印证。
“严巡捕,”吴予培在他面前坐下,正视他道,“你可愿意为此案做证?”
严五却是苦笑:“检查厅的意思你们也都看到了,千万不要当我是证人,就算把我今天说的话传出去,我也不会承认。”
吴予培气愤,正要再说什么,唐竞已然开口。
他看着严五问:“若是锦枫里张帅要你说呢?”
谢力闻言,惊得望向唐竞。其中的意思,唐竞自然都懂,却还是微点了头,以示他心裏有数。
再乘坐汽轮返回浦西,已是薄暮时分,吴予培的笔记簿中已经录下岸巡严五的所有口供。他也是心急,人还坐在船舱里,便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誊写整理。周子兮作为一部分记录的作者,亦凑在一旁帮忙。
谢力还在为唐竞的那一句话担心,总想找他问个究竟。无奈一路上唐竞都在甲板上与宝莉讲话,意态甚是亲密,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去。
“为了个女人,闹到被大佬收皮。”谢力轻骂一句,可转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船靠对岸,天已经黑下来。
谢力会看眼色,主动请辞离开。吴予培满脑子想着诉状怎么写,形如失魂落魄。唐竞招手叫一辆黄包车过来,意欲将此人打包送走。吴予培倒也没有意见,只是临走又跑到宝莉身边去讲话。
唐竞看得不耐烦,催那车夫快走。待那辆黄包车带着吴律师绝尘而去,他才问宝莉:“吴方才对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