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雪芳出来,又去锦枫里见识过一场,谢力便对唐竞说,他不打算回美国去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这样对唐竞感叹。
这句话,唐竞在美国时就听他说过几次。
说起谢力的身世,不知该算第一代还是第二代的移民。他七八岁上跟着母亲从广东出发去投奔在美国做劳工的父亲,十来岁在血汗工厂做得怕了,便到唐人街混迹,苦头也是吃了不少,总算人生得高大,脑筋也活络,拜入安良堂似乎已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
此地其实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唐竞很想提醒。但反过来想,这裏同样算不得是洋人的地方。巡捕不可越界执法,租界当局若不是依靠帮派,怕是连一个盗匪都捉不到,在法租界犯事,跑到公共租界即可,再不济便去华界。而帮派无有当局扶持,亦不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自成一国,倒不如说是一个杂耍场,你方唱罢,他又登场。
唐竞不知道雪芳的那对绿肥红瘦与这个决定有多少关联,也不甚关心。说穿了其实也是私心,他确实需要一个全然是他自己的人。这个人需与锦枫里隔着那么一层,但又懂得帮派规矩。谢力,正好。
他知张林海多疑,不愿引发遐想,似乎是他豢养私兵,索性摆到台面上,开口与张帅商量。
“这种事你来问我?”张林海却这样反问,觉得十分滑稽,“司徒先生那里招呼打好,其余你自己做主罢。”
于是,这边厢一封越洋电报发过去,那边回复,谢力便是留下了。
唐竞将他安排在锦枫里住下,与其他门徒一般无二。安良堂隶属洪门,谢力不便改投青帮,但至少得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眨眼便是礼拜日,唐竞如约点了苏锦玲出堂差。
他电话打过去说明来意,雪芳的姆妈惊得半晌没有反应,倒也没敢多说什么,放了锦玲出去。
一辆黄包车拉着苏锦玲来到华懋饭店,唐竞随即打发了跟着同来的听差,另雇了车送她去明星公司。
等试戏回来已是傍晚,锦玲告诉唐竞:“那边都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女学生,导演让她们哭,一个个都哭不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太简单了。”
唐竞听着这话,也是有些心酸的味道,但锦琳却是挺得意,只是成功与否,尚且不知。两人又聊了几句,锦玲想起离开雪芳时姆妈那些腌臜言语,对唐竞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唐竞却是自嘲,像他这样的人,哪里在乎多这一两样罪名?但见锦玲淡淡笑着,便也足够了。
随后几日,沪上中西报纸尽是晴空丸案的消息。
先是检查厅收敛尸体,立案调查,得到的结论近乎于滑稽——死者孙桂系惯行窃盗,时以贩卖洋酒食物为名,在各轮船窃取财物。日轮晴空丸是日失窃金表一只,由水手藤间、城户二人在孙身上搜出,正拟报案拘捕,孙畏罪图逃,举步仓徨,撞在船边铁器上,碰伤头颅致死。
而后又是死者妻子具状鸣冤,说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故事——伊夫孙桂,年四十九岁,系至该轮贩售食物,因索取欠资争执,遭凶殴致毙。经人报告水巡捕房,派员前往搜查,发觉日水手肇祸后,更希图抛尸灭迹。其手段凶残,行迹恶劣,令人发指。恳请予以援手,申雪冤情。
再后来便是华栈码头联会、浦东同乡会等各色组织呼吁查明真相,以平民愤,甚至有人联想到年前日商纱厂大罢工中的牺牲者,一时间各种口诛笔伐可谓连篇累牍。
但其作用却都不过如此,始终无有哪个真名实姓的目击者出来说明真相,有的只是各种猜测与坊间传闻。而那两名涉案的日本水手,经领事馆运作,以领事裁判权庇护为由,不日就要被解送出境了。
不知为什么,唐竞有些失望。
之前听宝莉说,吴予培已接下这案子,此时却不见有何动作。他搞不懂那假道学究竟在做什么,本以为只是沽名钓誉,如今看起来却是连沽名钓誉的本事也没有。
又一日中午,唐竞出了写字间,在哈同大楼下面看到吴予培被记者拦在路上。
一半好事,一半好奇,他驾车跟过去,探身摇下车窗,朝上街沿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
吴予培回头看见他,先是一怔。唐竞总觉得那神色中多少有些厌恶的成分,但许是实在被记者追得不胜其烦,吴律师终于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任凭记者在外面拍打车身。
这一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加速向前开了一段路,才问吴予培:“你要去哪里?”
吴予培面无表情,反过来问他:“不是说吃饭么?”
唐竞笑起来,顿觉此人其实也不是那么无味的。
他于是将吴予培带到一处白俄开的西餐馆,以免交换口水。两人各自点了一份简餐,面对面坐下。
一边吃,一边没话找话讲,比如何处念的书,又曾在哪里高就过。
其实,这租界中正经留洋回来的华人律师统共就那么几个,彼此的底细早就清楚。
吴予培知道唐竞身后是青帮,唐竞也知道吴予培出身书香门第,曾在沪上法政大学就读,后来拿到法兰西一等奖学金,去往巴黎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考取法国律师执照,又曾在法兰西银行供职,可谓身家清白,光宗耀祖。但看其履历,应当也是对商业法更加熟悉,眼下这桩刑事案子本不是他的专长。
就这么绕着圈子聊了许久,等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唐竞才忍不住问:“适才的记者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而来?”
吴予培点头,苦笑道:“这是公诉案子,我其实也是无权办理的状态,不过是以律师身份代表家属与各处交涉,眼下遇到的都是拖延的态度,我可说的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怎么会呢?”唐竞不解,“这案子外面传闻多得很,吴律师大可以现成拿来做文章啊。”
他知道吴予培已经投入大量精力,其实当务之急便是趁着此案走红,唱唱民族大义的高调,把握住这赚取名声的大好机会。而有了名声,诸如商会法律顾问之类的聘书便会如雪片般飞来。这本来是朱斯年的领域,但朱律师毕竟已经上了些年纪,又是个爱玩儿的,花在妓院、舞厅、跑马场的时间比在事务所里的多,总要有个后起之秀,继承那商会大律师的第一把交椅。
不想吴予培却道:“我是律师,不是文人,没有证据支撑的话,不可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看着日本人将嫌犯解送出境?”唐竞觉得此人实在迂得可爱,又有些怒其不争,心想难道不要名声,就可以换来真相吗?
吴予培低头对着盘中刀叉,却是笑了:“所以,今日与唐律师一道吃饭。”
“什么意思?”唐竞不懂。
“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吴予培又道。
唐竞失笑,本以为是自己调戏了人家,强拉来吃饭,却原来是这假道学存心等着他呢。
吴予培倒是无所谓他如何反应,仍旧娓娓说下去:“这几日,我与华莱士小姐几次去往华栈码头,已经查明孙桂妻子诉状中的说法确系传闻,但也知道有两个出处。”
“哪两个?”唐竞其实已有所感,只是装作不懂。
吴予培回答:“水巡捕房与菜市街同人会。”
话到这裏,已是通透。这两处都是青帮的势力,他要求唐竞相助。
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竞反问:“吴律师怎么就看出来我帮得上忙呢?”
吴予培笑了笑,倒也坦率:“其实,是华莱士小姐相信你。”
唐竞心中一动,却仍不表态,只举手叫过西仆结账。吴予培要与他分账,他不齿,丢下钞票,扬长而去。
回事务所的一路上,唐竞都在想,不是在想晴空丸上死去的孙桂,而是在想明月与沟渠。
还未等他曾想出个所以,就已踏进写字间,女秘书递过来一纸电话留言,是圣安穆女中的校监女士打来,请他过去倾谈周子兮小姐学业事宜。
唐竞看着,禁不住笑出来,这都是怎么了?不知道他是流氓么?一个两个都指望他做这些稀奇的事情。
门外两个帮办走过去,看见他拿着便笺笑,好似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