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2744 字 2个月前

张林海却是皱眉,许久未语。

唐竞自然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门,便也不再多嘴,只静静在旁站着。

“他为什么要管?”张帅忽然问,“这件事虽然报界声音很响,但看检察厅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骁阳为什么要管?”

这一问与其说是对唐竞,还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唐竞仍旧不语,只作猜不出。此时的张林海已无有写大字的兴致,打发唐竞出去等,自己关在书房里打电话。

唐竞在院中转了转,恰好遇到张颂婷抱着夜哭的孩子出来哄。

两人也算是一同大起来的,张颂尧自小跋扈,叫少年时的唐竞吃了许多明亏,而这张颂婷表面和气些,却也叫他吃了许多暗亏。虽然现在早已经没有这种事,但两人见面,心裏总还有些芥蒂。

从张颂婷那边来说,这芥蒂就不光是因为小时候那些事,更因为张帅夫妇曾经动过招赘的心思。

虽说张林海发迹已有许多年,但毕竟出身摆在那里。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过流氓,但儿女婚嫁却不一样。张颂婷十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很是为这件事操心。

那时,唐竞在外留学,受司徒先生举荐入了耶鲁法学院。张太太总算高看了他一眼,鼓动女儿与他通信。唐竞收到张颂婷的来信,读着半通不通没滋没味,却是即刻会意。可他哪敢要这祖宗,也是存心做坏,约莫记得锦枫里有个门徒名唤邵良生,读过几天书,能说会道,油头粉面,便写信把张颂婷的一应喜好统统告诉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小姐,两人很快暗通款曲。唐竞在美国书才读了一半,这边厢张颂婷已经摆酒结了婚,招他做女婿的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婚事办得匆忙,孩子又生得太快,自然就有各种传言出来。是真是假,唐竞并不关心。只知道一年前他毕业归来,受了张帅的器重,张颂婷看见他,也比从前客气些。其实客不客气,他根本无所谓,宁愿互相不理会。

不想今日颂婷却主动与他讲话,无有寒暄,直白地问:“新来的那个谢力听说是你在美国时候的旧识?”

“是,”唐竞回答,又玩笑一句,“他哪里得罪你,只管与我说。”

张颂婷竟也捧场笑了:“我们那天打牌缺个人,找他凑数,没想到叫他一家独赢。我就想着要问你一句,他是不是赌场千手出身?蒙了我们一桌子的人送钱给他。”

“什么千手?寻常门徒罢了,送周公馆那位回来的。”唐竞似是随口一答,心裏却是记下了,谢力这条路或许以后有用。

聊完这几句,张颂婷就抱着孩子走了。回到隔壁院子,她把孩子交给奶妈,进屋就看见姑爷邵良生正歪在烟榻上逍遥,周身云山雾罩,宛若升仙。

“你今天怎么想到哄孩子了?”邵良生揶揄她一句。

张颂婷阴阴一笑,并不理他。在这两人之间,一向就是邵良生做低伏小。老婆叫他去哄着丈人,他就尽力哄着,叫他捧着大舅爷,他就去捧着,转脸又叫他去使个绊子,他也就去使个绊子,绝无二话。此时见张颂婷这样,便不敢再说什么。

唐竞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书房门开,他看见裏面张林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果然,张帅招手叫他进去,又关上门道:“穆骁阳这个人胃口倒是不小,我刚刚晋了一个少将参议的虚职,他就看上商会会长的位子了。”

唐竞也不搭腔,心想这事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猜着一定有。张帅是在穆身边安插了人的,只要起了疑,想查又怎么会查不到呢?

当然,有句话他也同意,一个曾经的街头流氓成为商会会长,穆骁阳这个人胃口的确不小。

是夜,唐竞离开锦枫里的时候,要办的事已然办妥。张林海甚至要求他快一点,势必得抢在穆骁阳的前面。唐竞自然应下,宝莉那里就只等他一个电话了。

次日清晨,吴予培所写的诉状便已全文见报,好似是为对日领事讲话的答覆,中文版登载于《申报》,《大陆报》上亦有英文译本,两份报纸卖得全城沸腾。

亦是在那一天,由张林海出面,协同商会组成晴空丸案调查委员会。

再过一日,委员会召开记者招待会,请来华栈码头数位见证人,以及各报记者与租界当局人士,由吴予培当众人之面再次询问事情的始末。

招待会之前,张林海也曾动过的别的心思,比如令唐竞做这个当众面询的律师。

唐竞却只是笑道:“我这样的人,还是在暗处的好。”

“我都不在暗处,你躲什么?”张帅不屑。

唐竞仍旧玩笑:“戏里都是这个规矩,黑脸便是黑脸,白脸便是白脸。我今天要是扮了侠义律师,人人都夸我,赶明儿再要对谁下手,我该抹不开面子了。”

“那我呢?”张林海佯怒。

唐竞答:“有我们这些人在,张帅才好金盆洗手。”

张林海听了倒是满意,一笑置之,也不再勉强,随这小子去了。他自有旁的事安排唐竞去做,至于吴予培此人,眼下扶起来,以后也会有用处。

于是,在那场记者招待会上,吴予培一一请上华栈码头的扛包小工,行脚商贩,酒馆老板,岸上巡捕。

证人登场,陈述当日的情形,并承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所有这些,又都由在座中外记者笔之于书,拍照实录。

至此,对晴空丸案最详细、最完整的案情複原已然出炉。

虽说案件还未上法庭,报界却已像是开了一场隔空辩论,日方陈述,中方举证驳斥,接下来那皮球便又抛到了检察厅处,所有人都等着看官家如何反应。

大约也是迫于舆论压力,检察厅终于宣布重开尸检,结果亦很快得出——孙桂确系窒息而死,周身有大量煤屑残留,头上的伤痕是身亡之后才遭击打而致。

此消息一出,市民愈加群情激愤,都等着日方交出涉案人,送到上海特别市法庭公开审理,为冤死的孙桂伸张正义。

然而,日本驻沪领事署并未对中方的调查發表意见,而是直接公布了他们的侦询结果。

在日本人的故事里,孙桂仍旧是一个被抓获的惯偷,日轮上的水手因为害怕码头上的中国人群起而攻,抓住孙桂之后,暂时将他拘禁于船舱内,想等到入夜后码头上人少了再报警。但就在拘禁期间,负责看守的小水夫长籐间与一等运转士城户因恐孙桂呼救,用麻布堵住其口,看护不慎,使其窒息而死。事发之后,两人又因为惶恐,怕被孙桂的同行报复,这才将尸体埋在火炉房的煤堆下面。

由此,日方承认藤间与城户二人确有因不慎致人死亡的嫌疑,但根据中日条约中有关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凡涉嫌一年以上徒刑之罪名,须移送案犯至本土审讯。

这番说辞一出,舆论又是一片哗然。有说应当去领事署勒令交人的,也有说扣押晴空丸,不准其离境的。

但无论如何浩大的声援都没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在暑热最终褪去的那个礼拜,人们突然得知,日方早在几天之前就已将两名主犯解送去长崎了。

唐竞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与张林海通着电话。

那段日子一直主推“重现真相,为同胞伸冤雪耻”的张帅却没有丝毫的义愤,反倒是心情不错,甚至庆幸道:“那穆骁阳仗着自己有个蓝星轮船公司,昨日还在说要豁出一条船,堵住晴空丸的去路,不叫日本人离境,结果有什么用?”

唐竞不知如何应对,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张林海高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如今商会里对我的态度大不一样,这一步到底还是走对了。你眼光好,这次做得不错。”

唐竞回过神来,已似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平静回答:“接下来大约就是抵制日货,中日纱厂的矛盾由来已久,商会一定也有他们利益上的考量。”

于是,张林海继续与他讨论下一步的动作。唐竞有问必答,脑子还在转着,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

他其实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官家懦弱,帮派逐利,这也是他原来并不想插手这件事的根本原因。然而,真的到这时候,却还是无法做到一点失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