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一日,唐竞替周子兮写了假条,托谢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开车到周公馆,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临时法院。
周子兮上车还是坐在后座,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总觉得她比从前太平了许多,既没有要求坐到前面来,也不问到了没有,只是坐在那里,隔窗看着街景,在后视镜中留给他一个侧脸。见她这样,唐竞便也无意攀谈,却又觉得车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这临时法院,其实就是原本的会审公廨,才刚改了名头不久,去掉了“会审”二字,是临时过渡、准备交还领事裁判权的意思,亦是“大上海特别市”计划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错的转变,但唐竞却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比如除去院长与推事是中国人,这临时法院里还另有一名外国书记官,掌管着所有案件的分派,判决的执行,甚至整个法院的财政大事,不是院长,胜似院长。而且,沪上各国领事倘若觉得某桩案子关系重大,依旧可以来这裏旁听庭审,并且發表意见。就连庭上的法警也跟从前会审公廨时代一样,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着外国巡捕的制服。
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叫唐竞看得好笑,却也只能用吴予培说过的话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滩涂上造城,看着是东一点西一点,进两步退一步,但总也会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虽然悲观,却也希望现实真的能这样,至少别叫老实人失望。
两人走到庭外,时间尚早,但来听审的人已经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也是难怪,这一阵,新兴号惨案的报导连篇累牍,吴予培所谓“国民大律师”的称号也口口传扬,除去关心案件发展的热心市民,还有那数百船难家属,以及沪上各大中外报纸的记者,这人头济济的场面早就可以想见。
开庭时间将近,法警打开大门,只一眨眼功夫旁听席已坐得满满当当,中间和两侧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窗外都有踩着石头探头看进来的观众,偌大一间屋子里充斥着嗡嗡的人声,泛着各色人等的体味。
周子兮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挤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被唐竞护到一旁。
“这还怎么看啊?”她不禁丧气。
唐竞心想,你总算开口讲话了啊,嘴上却仍旧不语,转身径直离开,沿着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里,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去,却也赌气,偏不问为什么。
直等到唐竞找上一个相熟的英国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么回事,眼瞧着他将一张折好的钞票掖在掌中,趁着握手的功夫,已然递了过去。那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处,自然会意,随即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档案室内,推开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再看左右与对面,也有不少人被带到楼上来观审,大约钱多脸熟,只有他们是单间,搞得好像是戏院的包厢。
待法警离开,周子兮才对唐竞方才的行径表示不齿,亦学着他的样子与他握手。唐竞只当她在演哑剧,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却还将那只手捏在掌心。
许是看错,他觉得周子兮微微红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总算楼下的推事救场,敲击法槌,宣布开庭,嗡嗡的人声也忽而寂静。
“开始了。”她轻声对他道,抽回那只手,转身趴在窗口。
唐竞站在她身后亦往下看,脸上却是静静笑起来。
楼下法庭内,一名中国推事已坐在审判官的高桌后面,身旁果然还是有洋大人观审。两人并排而坐,仍旧是会审公廨时代mixed court的模样。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兴号惨案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那个美国总董。
至此,一切都与唐竞他们所预料的一样——美国人是关注这个官司的,也就是说中方在公断会上并不至于那样孤立无援,结果也并非毫无希望。
庭审开始得有些沉闷,依照审理规程,推事要核对原告与被告的身份。单单诵读那361名罹难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公堂上旁听的民众倒是十分肃穆,听着那96名船员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静无声。
而后,推事请原告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