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2987 字 2个月前

一个礼拜之后,唐竞回到上海。

这一趟叫他去庐山,要办的不过就是一宗房产转移。张帅大手笔,将那边一座别墅送给沪上警备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虽然简单,但加上来去两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时间。

其时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着返城,唐竞便是跟着张林海一同回来的。

火车到上海,再换汽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张府,而后又是积了一个礼拜千头万绪的事情。甚至还有人拿着一本电影画报与他调笑,说他眼光独到,早早搭上了艳星苏锦玲。他这才晓得,这件事已在锦枫里传遍了。

等到从张林海的书房里出来,夜幕已经落下。

回到小公馆,唐竞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抬头望着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忽然又觉得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就是在延长这囚徒般的生活罢了。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见到周子兮。她已经漱洗,换了白绸子睡衣,却是趴在妆台边睡着了。他走过去看,见她胳膊下面压着一叠纸。

大约是开学后的第一次作业,卷子发下来,又是一个丁等。

这么巧,他看着分数苦笑,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校监去找她的监护人。

他在她身边坐下,提笔替她改文章,一边改一边想,文章其实不差,也不知她又怎么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给她个下马威。

改了一多半,才发觉她已经醒了,一双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着他,像是一万年没有见过,不认得了似的。

他低头亲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红了眼眶。“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她不语,还是看着他,片刻却又笑了,侧身坐到他膝上,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贴着他道:“你回来就好了。”

只这一句,他扔了笔,双手抱着她,直觉自己是抱着一段淡极了又妙极了的香,温暖柔软地裹着他,无处不在,可一松手就会不见。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这囚徒他们还会当下去,且当得心甘情愿。

而她,也是一样的念头。

就是在第二日,唐竞接到朱斯年的电话,请他到麦根路事务所一叙。

电话中,朱律师的语气似是与寻常不同,唐竞知道定是要紧的事情,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只是放下手头工作,即刻前往。

到了麦根路事务所,秘书带他进了朱斯年的写字间。

朱斯年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正经,请他坐下,看着他缓缓道:“唐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记着办法总是会有的。”

一瞬间,唐竞便知道是纱厂同业会的那件官司。

果然,朱斯年开口道:“张林海找了上海警备司令,这案子现在归军法处审理了。”

唐竞闭了闭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他是在利用规则,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讲规则的。以庐山一座别墅为贿金,商事纠纷也可以上军法庭。而且,这件事张林海根本没跟他提过,在这桩案子上,他已经不被信任,或许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军法处再审一堂,就必定是最后一堂了。

朱斯年见他这样,试图安慰,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一个问题:“唐律师,你当初为何会想到学习法律?”

唐竞摇头笑了笑,他并不想说起那个原因,哪怕是对这位师兄。

朱斯年也没继续追问,转而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学法律吗?”

唐竞又摇头,等着朱律师说出自己的故事。

“还是有皇上那会儿的事,”朱斯年娓娓道来,“我才十六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少年得意,就等着进京赴会试,再谋个一官半职。当时一位伯父带我来上海游玩,他在此地开着一间商号,恰好遇上一桩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号向利合洋行订购英产红狗牌面粉,等到海运到货,却发现那批面粉都已经发红变质。伯父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开庭当日,我去会审公廨旁听。座上的中国法官是隶属于上海知县的七品官员,但身边还有一名英国陪审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这样眼见着洋人律师侃侃而谈,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所以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英国陪审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国法官就如傀儡一样,事实如此清楚的案子,审到最后竟然真的判我伯父败诉。我当时就想,这留辫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读书,学法律,做大律师。管它是哪里的公堂,我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看着朱斯年,后面那些话几乎没听清楚,只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闻所见与记忆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比如母亲对尚且年幼的他说起这个红狗粉的案子,以及后来他在会审公廨的旧案卷中看到熟悉的叙述,再到此时此刻,同样一桩案子又从朱斯年的口中说出来。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不过就是巧合而已。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并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朱斯年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却只当他是因为案子移交军法处的事情气馁,并未多想。当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个多年前死于一场黑帮枪战的妓|女。

“现在,你也是一样,”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唐竞的肩膀,“管它是是哪里的公堂,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如梦初醒,看着朱斯年,缓缓点了点头。

离开麦根路事务所,他开车行驶在路上,仍旧觉得方才写字间里的对话只是一场怪异的梦境。他想到有皇上那会儿的书寓,以及其中会弹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还有后来的淳园,和渐渐长起来的自己。

许久,他才意识到车已经回到锦枫里。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笼,真的遇到事情,他却还是把小公馆当作家的,只因为周子兮在这裏。

直至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时间不对。客厅里的落地锺刚刚敲过四下,这个终点,周子兮应该还在学校上课。

娘姨看见他便招呼了一声:“先生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嗯,”他应了应,又随口问,“太太去学校了?”

不料却听娘姨回答:“在楼上房里吧,没看见她下来。”

起初,他倒是有些惊喜。不管她因为什么没去上学,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见她,只有她。

但等到上了楼,推开卧室的门,房里光线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只是茫然睁着眼睛,空气中隐约有他熟悉的气味。

他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开了一线窗缝。风吹散房中的异香,午后的日光照进来,她被刺得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着,却还是坐起身,光着两只脚从床上下来。

“今天这么早啊?”她低着头说,“我去给你拿拖鞋,茶还是送到书房对吧?”

“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太舒服,就没去。”她笑了笑,从他身侧过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脚边,人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卑微。

他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从船上下来,宛如谪仙。此时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阵锐痛,他搀她起来,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头在她颈窝里。

“怎么了啊?”她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气息吹过他耳边。

他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要怎么说呢?纱厂同业会的官司?还是那个红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墙有耳,他都未必能说出来。

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他才放开她,起身走出去。

周子兮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圣安穆住校,那时候觉得日子那么困苦,同现在比起来,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下午,唐竞去汽车房找那名专门负责接送周子兮上下学的司机,这才知道她难得才去学校一次。缺课的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是身体不舒服,又或者干脆说学校停了课。唐竞听闻,隐约有了些猜想,却还是不敢相信。

隔了一日,他又早归,走进小公馆不过下午两点钟。这一次,娘姨看见他,竟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太太在房里?”唐竞问。

“是去上学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车子还停在汽车间。”唐竞平铺直述。

娘姨眼神闪烁,自知圆不过去,半晌没有讲话。唐竞见她这样,便也不问了,径自出了小公馆,直奔张府。

此地他常进常出,佣人与门徒见他行色匆匆,都当张帅有急事找他,一路无人阻拦。他走进颂婷的院子,看见西边厢房关着门,隔窗隐约可见人影。

他叫过一个佣人来问:“大小姐在裏面?”

佣人还未及回答,房门却是开了,门后面站着那个失宠的姨太太。

姨太太看见唐竞,脸上骇笑,回头向屋内道:“完了,来要人了。”

裏面的张颂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却只是一脸不屑,冷嗤一声反问:“这有什么?子兮胃痛,我们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抽口烟而已,唐律师又不是供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