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
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
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
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
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
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
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
“这裏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 “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
“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
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
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
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
“青帮的人……”唐竞木然重复,究竟是谁的人?
“对,”沈医生只是点头,“说是等你醒了,就要见你。”
“是谁?”他又问,似是等着一项判决。
“好像姓穆,” 沈医生想了想回答,而后转身离开,“我还得发电报去日内瓦,告诉他你已经醒了。虽说那边是半夜,他不听到个准信大概也睡不着。”
等她走到门口,唐竞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你是吴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应秋。”她点头自我介绍,完全只是走个形式,随即便推门出去,又返身轻轻掩上。
穆骁阳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这只是唐竞的错觉。
他每次闭上眼睛,便会回到那循环往复的场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弹炸去半片颅骨,血液喷溅在他脸上。这些画面就似是一个醒不来的梦,被无限拉长,仿佛永无止尽。
直到某一次轮回之后,他突然惊醒,看见穆骁阳已经坐在他床边,身上仍旧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出两寸宽的月白小纺,看起来高雅洁净。
“永固号……”唐竞开口。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别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这一件事。至于其他,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应该已经过了香港,下一站是锡兰。”穆骁阳看着他,语气温和。
“她确是在船上吗?”唐竞又问,竟像是在质疑。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点头笑道:“是,才有电报过来,唐太太一切都好。”
唐竞舒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着这个称呼,也是该被抹去了。
“是我坏了您的事。”他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上来。
听他这么说,穆骁阳却是笑起来:“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内应?如果是那样,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内应,其实早已经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乔秘书安排周子兮离开的时候,就已料到张林海在这场较量中是必败的了。先是乔士京,再加上他,张帅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已在穆骁阳帐下,之后可能出现的变量也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区别罢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呢?”唐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问总是要问一问。
“自然还是做你的本行,”穆骁阳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当,“当律师。”
“律师又能如何?”唐竞苦笑。
穆骁阳也跟着笑起来,随后的一番话却说得更加坦率:“其实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帮派的位置,就是因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来,大上海特别市已经成立,治外法权也待收回,租界迟早是要还给国民政府的。到时候,帮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唐竞收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人。
“五年,”穆骁阳伸出一只手,继续说下去,“我只要五年时间,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时候,青帮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寻常兄弟结义,我穆骁阳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这五年裡,唐律师,我需要你帮我。”
唐竞听完许久不语,他早就觉得穆先生与帮中其他头目截然不同,可话说到这一步,还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锦枫里会怎么样?”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丝担忧。穆骁阳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背后会有多少枪声与性命却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张林海等于已是亲手处决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锦枫里将来会怎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穆骁阳却并不觉得他问得奇怪,答得十分郑重:“到时候帮派不再是帮派,兄弟却还是兄弟。只要老头子在一天,我便尊他为老头子。只要张帅在一天,锦枫里便也还是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擅动。”
唐竞看着穆骁阳,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遥,张林海为什么会失手,与他为什么会替锦枫里担忧,其实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他缓缓点头,道:“五年,我帮您。”
穆骁阳笑起来,仍旧是一贯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竞的肩头,就好像一个寻常来探病的访客,对他说:“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唐竞点头,看着穆骁阳起身走出去,忽然又开口:“谢力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