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2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1861 字 4个月前

起初那几天,她兴致很高地进进出出,购置各种家当填满这座小房子,从沙发衣柜,到餐具茶具,甚至还在门前的小院子里种下蔷薇、葡萄与一株紫玉兰。

唐竞见她成日兴兴头头,便也随她去折腾,甚至有些意外,她这样一个大小姐花钱却很有分寸。因为过去的经历,他们俩都不喜欢家里有别人,不打算另外雇帮佣,只叫吴家的苏州娘姨帮忙做饭与打扫。好在两家毗邻,人口简单,娘姨乐得多赚一份钱,爽快答应下来。余下的事情,便全是周子兮亲力亲为,精打细算。可想而知也是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当时大约很吃过一些苦。虽说所谓吃苦只是出于唐竞的想象,而且都已经过去了,却还是叫他好生心疼了一番。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倒更加愿意看见她糜费,惯着她任性。除此之外,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就如陈佐鸣所说,这时候在上海做律师,银钱上是极好的。寻常职员一个月百多元薪水已经够全家开销,过不错的生活。而律师只需出具一页简单文书便收费一百元,若是上庭总要千余元。唐竞手上的客人就只是一个穆骁阳,但穆先生生意做得大,他的收入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大小姐,他惯得起。至于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至今分文未动,也不打算去动。虽然并没有明白说出来过,但他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随时离开的后盾。

布置完房子,周子兮又研究起吃的来。起初总跟着娘姨去附近的安南路菜场买菜,后来听邻居太太说那里的菜并不算好,便舍近求远,叫黄包车到莫西菜场去,那边荤素菜色更加新鲜齐全,还有白俄与犹太人开的店铺,售卖西式熟食点心。

有天,她夸口要做一道菜,特地去菜市场买了活杀的黑鱼,打算片成鱼片,与冬笋一起烩。本以为挺简单,结果真的动了手,才发现那条开膛破肚去了内脏的鱼居然还能挣扎着跳起来,吓得差点没把刀扔出去。最终,菜没有做出来,只有水槽里一条顽强的鱼。她只得用篮子装了,去吴家求助,被那烧饭娘姨好一通取笑。

那日的晚餐就是在吴家吃的。吃饭的时候,吴渊淘气,从桌边的高椅子上爬下来,跑去开无线电。喇叭里正播着一条新闻,是几天前救国会七人被捕的消息。播音员才刚开始大发议论,沈应秋很自然地站起来,走到无线电前面,转动上面旋钮,调到一个音乐节目。等弦乐四重奏倾泻而出,她便又把孩子抱回来吃饭。

晚餐之后,从吴家出来,周子兮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救国会的诉求一直就是停止内战,统一抗日,怎么就扯得上‘危害民国’呢?”

“那就看着吧,”唐竞轻叹一声,“侦讯以两个月为限,期满之后还可以再延长羁押两个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个月的时间总够他们炮制出一些罪名来。”

那个礼拜,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都是这件事。他也知道被捕的七人中,有两个本身就是在上海执业的律师,其中一人还在大学任职。至少这两个人,吴予培一定是认得的,但方才在餐桌上,吴先生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只是孩子顽皮,错开了电台,叫大家听到一则毫不相干的消息。吴家这莫谈国事的态度,已经很清楚。而他这么一个人,似乎更应该如此,话说到这裏便不想再继续了。

两人牵着手回家,打开一道门,点亮一盏灯。这是他每天都锺情的时刻。只是这一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些国事,似乎离每个人都越来越近了。

自从那条黑鱼之后,周子兮总算承认自己在家务上面并无天分,但做饭的心思并没有就此淡下来。鱼是不敢再弄了,便退而求其次对付身材与战力都次之的河虾,先是研究出油爆虾的做法,后来又打听到可以叫卖鱼老板帮着切好鱼片,连鱼刺都可剔去,于是那烩鱼片便也是成功了,无论下饭还是做面浇头,都十分鲜美。

尽管唐竞外面应酬多,大多数日子不能在家吃饭,终于也被勾引着回来宵夜。入夜之后,家里只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餐厅一盏灯下,她就那么两只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面。

“简直要被你喂得肥起来。”他挑两筷子喂到她嘴边。

她张口吃了,只是盈盈对着他笑。他看着她,忽然明了,她的各种折腾无非就是为了叫他回来。

次日,便推了所有事情,早早返家。汽车才在门口停下,周子兮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只为赶在他进门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下一双拖鞋。她跑得急,被脚下地毯绊住,所幸撞进他怀中,才没摔倒。

“这是怎么了?急什么呀?”他笑问,看见她手里的拖鞋,才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幕。

“你不用这样。”他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心裏有些难过,莫非她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么?

周子兮也有些羞惭——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不管是怎样的男人,要的只是这些——自己竟然还记得张颂婷那几句话,当作金科玉律似的。她放下拖鞋才抬头对他道:“我不知该怎么做人|妻子,你就多包涵着吧。”

听了这话,他倒是笑了,展臂抱了她,说:“我们彼此彼此,我也不知怎么做人丈夫,委屈你了。”

他本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出身云泥之别,其实却又是那么相似,都是很早便没了双亲,一个人漂泊在外面。直至今日,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这日子该怎么过,一切都得琢磨起来。

外面已是隆冬,天很快黑下来,屋里热水汀烧得正暖,灯下一块圆形光晕,不大不小刚好够他们两人栖身。

她又如从前一样托着下巴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才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我收到什么吗?”

“什么?”唐竞猜不出。

周子兮不语,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唐竞打开来看,裏面是一张律师照会,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编号,图章,一切齐全。

周子兮高兴,唐竞亦替她高兴,却又隐隐有些惆怅,不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日子还能不能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