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2670 字 2个月前

周子兮猜想,这便是杜朗的审讯机巧,传译时刻意慢了一点,好似在脑中梭巡一个恰当的词语。她头一遭做审讯通译,杜朗就算不耐烦,也怪不到她头上。

宝莉听完她的英文复述,却是有些生气,像是耐着脾气,冷冷答道:“是啊,实在太遗憾了。当时我被破门而入的人撞了一下,照相机摔在地上,摔得不巧,胶卷仓弹开了。”

杜朗见她这般反应有些意外,非但没有预想中的无措,反倒好像要追究巡捕房探员害她摔坏相机的责任。

周子兮知道这些法籍巡捕大多出身低微,在本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尤其像杜朗这样的混血儿。宝莉这样一张金发碧眼的面孔,体面的穿着谈吐,在他们面前还是有些震慑的。正如此时,宝莉人在政治处,审问她的却只是班长杜朗,看样子也没有经过搜身。如果不是因为上面的压力,杜朗大多会选择相信宝莉。

宝莉见杜朗不语,反倒开口问:“我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应该聘请律师?”

这是宝莉在审讯中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她说solicitor,一听便知道是英国人的习惯。所幸旁边两名警员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您要求请律师?”周子兮仿佛随口反问,用了一个通用的词lawyer。

宝莉会意,对她点了点头。

“她说什么?”杜朗问。

“她问是不是可以聘请律师?”周子兮以法语回答。

“没有必要,”杜朗开口,“请告诉这位女士,完全没有必要聘请律师,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请她在此稍候。”

周子兮又将这句话用英语复述一遍,而后便又是那几个问题,反反覆复。

时至午后,宝莉仍旧没有获释,也没人来告诉她究竟是什么罪名。杜朗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其他要问的,只是在等着隔壁审讯室的结果罢了。周子兮无事可做,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又熬了许久,总算被放了出来。

离开政治处审讯室,她穿过走廊沿着扶梯一路下来。迎面遇到几个法国巡官,她还对人家笑一笑,一半客气一半娇俏。她自觉做得很好,镇定得不像第一次。直到身后有人叫她,脚步声追在后面,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既没有回头,也不曾慢下来,差一点踏空一级台阶。

“当心!”是崔立新在身后搀了她一把,待她站稳便收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十分绅士。

周子兮看着他,惊魂甫定。

“这是要回去了?”他倒是一副熟人攀谈的样子。

“是啊,这就回去了。”她总算镇定下来,对他笑了笑,就等着接他的问题。

但崔立新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陪她走到前厅,就与她道别了。

周子兮独自走出总巡捕房的大门,在街边招手叫过一辆黄包车。落座的时候,才发现手提包里多了一样东西,方正的一块,巴掌大。

“小姐去哪里?”车夫问她。

她报了辣斐德路上事务所的地址,等到车跑起来,远离了总巡捕房,才拿出包里的东西来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记事簿,扣着一圈橡皮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了。看过之后反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她将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回到事务所,吴予培正在隔间里等着她。

她走进去,关了门,开宗明义:“裏面的是华莱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国护照,说自己来上海一边旅游一边教书。”

“问出什么来了?”吴予培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没有什么,”周子兮回答,“她说的话都有旁证,但看巡捕房的意思,还是不想放人。”

吴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须要快了,不能叫他们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国领事馆一验证,就知道她交出去的护照是伪造的。到时候,陈佐鸣他们就麻烦了。”

“我去把她保出来?”周子兮提议。

“不行,”吴予培摇头,“方才在巡捕房实在是事出紧急,更没想到崔立新会提起你,否则我肯定不会把你牵连进来。而且,陈佐鸣他们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说跟杰西米勒是才刚认识,请她为几位朋友补习英文。两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务所的律师代表,反倒落人口实。我已经托人联系公共租界的美国律师,只说有个美国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务,请他们出面去保人。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但周子兮哪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即刻打断他,说的还是捞人的事:“华莱士小姐在此地曾经小有名气,一时半刻也无从筛出一个肯定不认识她的美国律师,难保会有麻烦。但鲍律师那里,我至少还能事先准备一番说辞。”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吴予培犹豫良久,才又看着她道:“找了鲍律师之后,不管保释成与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当没有过这件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周子兮权且点了头,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层意思已然领会,吴予培所说的这个“别人”也包括唐竞。

“还有这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记事簿,交给吴先生。

吴予培接过去,没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释。

“这是……”还是周子兮忍不住问,“救国会一案的答辩状?”

吴予培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头,苦笑道:“七名被告,总共二十一人的律师团,每个人身后都跟了暗探,想开个辩护律师会议,统一一下庭审策略,也着实不容易。”

“那华莱士小姐?”周子兮并不罢休,继续问下去。

吴予培知道她的脾气,既然牵扯进来,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只能简略解释:“法院那边一直不允许律师会见,而且有消息传过来,案子很可能不公开审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拟写新闻稿,翻译答辩状,全文见报了。”

“这本子是崔立新给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想,但对上崔立新那张八面玲珑的年画脸,又觉得实在不像。

“他不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角色巡捕房里不少,哪边都搭得上,哪边都不得罪。”吴予培打开本子看了看,笑了,“裏面本来还有一张两千元的不记名本票,就是以防万一用来做买路钱的,应该是崔律师留下了。”

一番话说得简短明白,周子兮却有更多问题涌到嘴边。但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即刻打电话去哈同大厦找鲍德温。

鲍律师接到电话,自然十分意外,听了事情经过,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语气,开口就道:“你怎么会牵扯上这种案子?华莱士小姐早在《大陆报》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没有看错……”

所幸周子兮早已经想好说辞,无奈回答:“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为另一桩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会找上唐竞。以他们过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事来。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这儿就把事情了了。”

男女情事与事务所的利益,这两样是鲍德温最关心的东西,周子兮这几句话刚好说到他心坎上。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总算促狭一笑,仿佛心领神会,这才前往薛华立路中央巡捕房捞人。

周子兮记得吴予培的关照,没有跟着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务所里等着听消息。不过一个多钟头,鲍德温去而复返,又打一通电话过来。

周子兮接起来就问:“情况怎么样?”

鲍律师几句话交代了事情经过。租界当局在颜色问题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国律师主动找上门来交涉,再加上也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在手,杜朗班长请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决定传达下来,释放杰西泰勒。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这才放下心来道谢。

鲍德温却顽笑道:“谢我什么?我今天根本不曾去过薛华立路。还有,谁是杰西泰勒?我从来没听说过。”

周子兮只好跟着笑,挂了电话,去吴予培那里复命。

隔窗看见吴律师正伏案写字,她停了一停,只觉今日所见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辞官回来之后的心灰意懒,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兴号案中的那个人。是什么叫他变了?她不知道。

忽然,她顿悟,又或者他们这些旁观者全都错了,吴予培就是吴予培,从来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