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婉拒,但听过案情,却又有些不舍得。这是一桩命案,枪击杀人。周子兮更觉意外,茶馆里那么些老江湖,怎么会叫这样的案子落到她头上,而且也没在报纸上看见任何消息。
被控行凶的是这妇人的女儿,名字叫于亦珍,年纪不过十九岁。几年前,于家躲避战火,从山东迁来上海租界,如此折腾一番,差不多已是破产了。于亦珍与家人关系不好,去年离家出走。家里是祖父做主,听说她辍学做了舞|女,便不许家人去找,只当没了这个孙女。再听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关在薛华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里男人都不管,但母亲毕竟放不下女儿,当掉最后剩下的几件陪嫁首饰,也要请律师救女儿一命。
好在妇人读过书,写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讲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随便猜测。找来这裏之前,她已经聘过一个律师,也是那茶馆里常驻的角色,收了钱接下委托,便去巡捕房调取案卷,见过于亦珍一面,回来讲了案情经过。此时妇人一番复述,也让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于亦珍确是在虹口一间舞厅里做舞|女,起了个艺名叫于兰。去年秋天,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顾景明的男人,两人同居在远洋货轮码头附近的一间旅社里。据旅社伙计叙述,因为顾景明已有妻室,两人房中时常传出争执声,似乎总在为了分手还是结婚的事情争吵。事发那一日,冲突升级,旅社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随后便有人看见于兰持枪冲出房门,仓皇奔到马路上,正好撞到两名正在巡逻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语不通,也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先缴下了她手中的枪械,等到旅社伙计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追出来,才知道出了命案。
“枪是哪来的?”周子兮问于母。
“说是那个男人的。”于母回答。
“他做什么职业?”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测。
“他是……”于母果然迟疑,顿了顿才道,“听之前那位律师讲,是帮派里的人。”
听到此处,周子兮忽然顿悟。“之后那位律师就向你请辞了?”她又问。
于母点头:“他叫我算了吧,说这案子没有什么打头,还不如省些钱,但他又说……”
“说什么?”周子兮追问,一句话真正的意思总是在那个“但是”后面。
“也没有明讲,只是听那话里的意思……”于母犹豫。
周子兮并不催促,静静等着下文。
于母缓了缓,才道:“亦珍是被人诬陷顶包的。”
“所以,他叫你到我这裏来,说我有办法?”周子兮又问。
于母点头,看着她,满眼期待。
直到这时,周子兮才明白过来,这案子为什么会落到她头上。凡事查到帮派,便是到尽头了。茶馆里举荐她的那些同行大约都存着看戏的心思,只等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头来。
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翻出什么花头,仅凭着一点不服就把这案子接下了。办理委任手续之前,本打算先问过吴予培,但吴先生连同其他两位资深帮办都不在事务所。不过,问不问也就是这样了。周子兮知道,这个案子她是不会放弃的。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华立路巡捕房,要求见于亦珍。
拘留所在南边底层,她之前办案就已经来过,但每回走进来都觉得阴冷得很,总也不习惯。所幸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气,看过她的证件与委任书,二话没有就开了铁栅门把她带了进去。
会见室里不见半点天光,天花板上挂下一支电灯泡,墙角霉迹密布,被那灯光一照,愈加影影绰绰,叠成奇异的图案。
不多时,于亦珍被带了过来。人已经被关了几日,浑身污秽,头发虬结,但看面孔,一点妆也没有了,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长得挺秀丽。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开口,“你母亲委托我来看你。”
于亦珍却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么又换了一个?”
周子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也坐下来,等那值守离开。
“你,也是律师?”于亦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是,”周子兮点头,“你母亲委任我替你辩护。”
不想对方一口回绝:“没有什么好辩的,人是我杀的,等着开庭认罪就是了。”
“不是你杀的,有不杀的辩法。是你杀的,也有杀的辩法。”周子兮解释,气不顺,话说得也不客气。
于亦珍却是笑了,笑得有几分好看:“谁都晓得杀人偿命,既然是我杀的,还有什么可辩?”
“凶械不是你的,你只是冲动之下开枪,过后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节……”周子兮说出一种可能。
于亦珍冷嗤一声打断:“总之是杀了人,有什么两样?”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你说有没有两样?”周子兮反问。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觉得都一样。”
周子兮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也是有些动气了。两人随后的问答进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简单地说人是她杀的,理由是顾景明几次三番骗她,名份或者钱都不给她。那天她终于忍够了,就朝他开了一枪,又怕被旅馆里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可再往细了问,于亦珍却说不清前因后果,细节更加模糊。比如两人怎么吵起来的,枪当时放在在哪里,她又是怎么拿到的。
这一场谈话叫周子兮十分气馁,时间精力花下去,却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可是,当她离开薛华立路巡捕房,回到毕勋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摆开晚饭的餐具,等着唐竞回来,无论手上做着什么,脑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谈话。
直等到唐竞的汽车开到门口,她隔窗看见他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或者是被软禁在周公馆里,等着他到来,却又不给他好脸色。
她忽然顿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弃所有诉讼权利,完全可以拒绝见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气费口舌,惹她嫌恶,说服她放弃。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是恐惧的,既希望倾诉,也希望听到外面亲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