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事情发生还不到一年。那一天,吴渊坐了父亲的汽车去上学,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孩子与开车的安南司机一起死在了车当时,吴予培已在伪政府任职,但又才刚协助转移了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这一枚炸弹一炸,甚至连是哪一方动的手都不能确定。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出事的时候小沁三岁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学再也没有回来。”沈应秋解释。
周子兮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裤,她也给吴渊买过。战时寄包裹不容易,衣服总是一寄就是好几年的。也许当时吴渊就穿那些衣服,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见时的那一声“哥哥”。
大人们听得动容,吴沁却因为这个误会心裏生了芥蒂,唐延与她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唐竞开口便问:“予培进去多久了?”沈应秋回答:“战胜接收之后不久,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周子兮一听便是意外,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应秋惨淡笑了,答:“当时以为一切都说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别关照过,眼下的形势,你们还是不回来的好。”
话说到此处,沈应秋着意看了唐竞一眼,欲言又止。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但这些跟吴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唐竞亦有些责怪这过分的小心,只得深问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当年我离开之前来这裏找他,他给我看那时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隔着门甚至能听到吴渊嬉闹的声音,书房还是一样的书房,却是物是人非了。”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
“不曾请过律师会见吗?”唐竞更加意外。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唐竞与周子兮互相看了一眼,周子兮又有些动容,过去抱着沈应秋埋怨:“你早应该找我们,等你这封电报,我们等了几年。”沈应秋拍着她的手臂笑,而后埋头下去,双肩耸动。
第二天,唐竞便去提篮桥,要求会见吴予培,从警察局到锄奷委员会,又辗转了几个地方才把事情定下来。
临到真要见人的那一天,娘姨拎出一只保温桶,裏面盛着鸡汤,上面一层装了米饭,说是她天没亮就去苏州河边买的活鸡,已经炖了大半天。唐竞不好推辞,只能带着去了。
曾经的西侨监狱,如今已是战犯拘留所。
到了门口,验过文书证件,狱警果然问:“这是什么?”
“一点吃的东西。”唐竞打开来给他看,顺手塞了钞票过去。
狱警含糊一声,点头放行。
唐竞不禁庆幸,这一手在此地仍旧通行,自己的动作也未曾生疏。
等到了裏面,隔着几道铁门,他看见吴予培被狱警领出来,身上穿着囚衣,瘦得厉害,满身污秽,却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坐下,举止依旧。
许多年以后,唐竞只记得自己落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周子兮生孩子,还有一次就是此刻。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努力将那一点泪收回去,挂上一个笑,敲了敲门,对裏面的人说:“吴律师,吃饭啦。”吴予培一震,抬头看见唐竟,又是一震。
“周小姐也回来了?”他脱口问。
唐竟点头,而后纠正:“是唐太太。”
吴予培笑起来,道:“对,是唐太太。”时隔多年,要说的那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唐竟便打开保温桶,要他先吃饭吴予培倒也听话,鸡汤泡饭,一匙一匙送进嘴裏。唐竞见他用的左手,便知道不对,捉了他藏在桌面下的右手起来看。果然,是用了刑了。
唐竞大怒,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要去找狱警。
反倒是吴予培劝他,拉他又坐下,缓缓对他道:“前几年,汽车经过苏州河,总能看见棺材沿着河岸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下大雨被雨水冲下去,也就这么顺水漂走了。看到过那些场面,就知道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唐竞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位君子还会这么想,忍不住调侃一句:“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高尚?”只是一句玩笑话,吴予培也的确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口自嘲:“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每天睡到半夜,好像都能听见渊儿在跟小沁说话。他说哥哥去上学了,你不能跟去,在家乖乖看图画书,等哥哥回来考你。每天早上起来,小沁又会来问我,今天哥哥总该回来了吧?你说要是我不这么想,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啊?”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下头避开吴予培的目光,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离开提篮桥监狱,唐竞回到毕勋路。17号的门已经开了,沈应秋站在铁门后面,只是看着他,却不开口,似乎是想从他脸上辨出所有答案——人见着了?还活着吗?
怎么个样子?
唐竞心中牵扯地一痛,从车上下来就挂上一个轻松的表情,道:“人见着了,没有什么事,你别担心。”沈医生眉间松动,却还是将信将疑:“有没有信给我?”
“他……”唐竞斟酌字句,“手受了一点伤,也不是很要紧,就是怕写出来的字叫你看见了嫌弃。”
沈应秋简直无语,怔了怔才开骂:“他这人究竟怎么想的?!手要紧?还是命要紧?”
“莫说是一只手,就算叫我知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过就是一条胳膊,我还会嫌弃他不成?哪怕画个符给我,叫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何至于怕成现在这个样子?!”唐竟笑出来,知道怀疑还是有的,但沈医生选择相信。
周子兮趁着这当口看了他一眼,他微一点头,也是叫她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