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夫曼教官的计划成功了,他们这次营救行动,虽然没有什么枪林弹雨排炮轰炸,飞机追杀之类的火爆场面,但是深入敌人大本营,做得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可以说是打出了特种突袭战的精髓。
但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同胞,科夫曼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挣扎着活了十年,在美国进攻阿富汗之前,他们也许每天还有放风,通过那些山顶上的洞穴,接触到阳光的可能,可是现在他们被迫缩在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里,一个个脸色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露出他们那骨瘦如柴,到处都是遭到严刑拷打时,留下的伤痕。面对这样一群数量远超自己预计的俘虏,科夫曼必须要认真考虑,以他们现在的健康状态,能不能承受翻山越岭,连夜撤出山区的剧烈体力活动。
科夫曼还在皱着眉头思考,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在几个俘虏的报告下,黑豹和蝎子联手搬开了一块带着透气孔的石板,在这块石板下面的地窖里,赫然蹲着第三十三名俘虏。
当黑豹和蝎子,把第三十三个俘虏从地窖里拉出来,看着他那张沾满鼻涕和眼泪,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还在不停抽搐的脸,他们两个人的双手突然都跟着一起轻颤起来。
他 们认识这个男人,他们可是三十年前,一起走进苏联少年军校,一起接受军事训练,一起偷看女孩子洗澡,又一起接受处罚的兄弟!可是看着这个在十二年前,和安德鲁的父亲伊纳尔一起失手被俘,又在四年前,一起被俄罗斯当局列入“阵亡”名单的兄弟,蝎子和黑豹突然一起转过了头,因为他们都不忍再看到对方脸上,那再也无法掩饰的悲伤。
这个兄弟完了!
关押他们这个兄弟的地窖,只有一米多深,九十多公分宽,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一个成年人甚至没有办法坐下,只能用最难受的动作双手抱膝蹲在裏面。当集中营里的看守,把足足几百斤重的石板,压到地窖上后,他每天要面对的,就是一个被彻底隔绝,看不到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他不能走不能跳,甚至连舒展一下自己的腰,放松一下自己的腿都不可能。他有的,只是绝对的孤独,外加似乎连时间,都变得飘渺虚无起来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这种环境中受了多久的“处罚”,但是漫长而绝望的黑暗,已经让他彻底崩溃了,他的双眼中,再也没有了属于军人的锋利与坚忍,剩下的就是最原始的茫然,甚至没有一丝光彩,黑豹和蝎子联手救出来的,根本就是一具无论再过多少时间,再用多少方法,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行尸走肉!
不!
黑豹和蝎子很快就发现,这个昔日的兄弟,甚至连走路都不会了。
长年累月被人关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他全身的韧带都因为缺乏活动而萎缩,是黑豹和蝎子两个人一左一右搀着他的双臂,想要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他的双腿仍然像蹲在地窖里似的,老老实实缩成了一团,任由蝎子和黑豹两个人,把他拉得吊在了半空中,还在那里晃来荡去的,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上去,他就好像是一只正在打秋千的猴子,看起来当真是说不出的滑稽与好笑。
但是看到这一幕,又有谁能笑得出来?!
看着这个十二年前和自己一起失手被俘,再也没有半点人样的徒弟,就连安德鲁的父亲伊纳尔嘴角都在不停轻轻抽搐着,他蹲到徒弟面前,从黑豹手里接过一块手帕,用对待孩子般的方式,轻轻擦掉了这个再也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的男人,脸上那厚厚的鼻涕和眼泪。
一开始,明显受到惊吓的男人,还在下意识的用力挣扎,可是擦着擦着,他却慢慢安静了下来。虽然地窖已经磨掉了他的思想,吞噬了他的灵魂,但是身体的熟悉,与本能的安全感,还有对眼前这个男人发自内心的尊敬,仍然让他放弃了挣扎。
他侧起脑袋,痴痴地打量着安德鲁父亲伊纳尔,那一张削瘦得可怕,却依然带着令人不敢忽视的骄傲与尊严的脸,他呵呵傻瓜笑着,他把左手的食指放在嘴裏吮啊吮的,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右手却在一点点,一点点,按照一个在他生命中,已经重复了何止千百次的轨迹,慢慢划向了自己的额头旁,对着这个男人,敬上了他生命中,最不标准,看起来最滑稽可笑,也是最后一个……军礼?!
然后他的动作,包括他脸上那原始得没有任何含意的笑容,在同一时间凝滞了。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视中,安德鲁的父亲伊纳尔,在这个徒弟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慢慢的,将刺入对方心脏的匕首拔了出来。
炽热的鲜血,顺着伤口狠狠喷溅到了安德鲁的父亲伊纳尔的手上,当对方的右手一点点放松,一点点摊下时,他手心裏,一个醒目的单词,突然跳进了伊纳尔的眼帘……Водка!
死在伊纳尔怀里的这个男人,因为犯了某种错误,送进了地窖里,在他失去自己的意识,精神彻底崩溃之前,他用拳头敲掉一颗牙齿,然后就是用这颗牙齿为笔,在自己的手心裏,反反覆复的刻下了唤醒伊纳尔教官的钥题……Водка,伏特加!
这个男人在精神崩溃,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前,他用自己的拳头打落一颗牙齿,他可以用这颗牙齿当刀片,划破大动脉自杀,面对这种无可对抗的绝境,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类似于此的选择。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用这颗牙齿,在自己的手掌上,反反覆复,一次又一次刻着同样一个单词,直到伤痕反覆积加,形成了一片除非他死亡,否则永远也不会消除的印痕。
宁可慢慢崩溃,慢慢变成白痴,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自己最尊敬的教官和上司,这,就是他最后的选择。坐在地上,静静的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尸体,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变冷,伊纳尔的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就算是风影楼和科夫曼都看不出来,他的心裏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看着这样一个荣辱不惊,当真是大将风度的老军人,风影楼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胸中疾雷,面如平湖!
伊纳尔突然道:“小曼。”
科夫曼迅速回应,“到!”
伊纳尔的目光从那些刚刚获得自由,却远远没有脱离险境的同胞脸上掠过,沉声道:“你能带走多少人?”
面对这个问题,科夫曼沉默着,他必须承认,集中营里的俘虏人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在心裏反覆判断行动成功率和营救人数之间的对比,一个数字已经冲到喉咙里,但是面对那一张张充满渴望与乞求的脸,科夫曼怎么也没有办法开口。
他面对的,可都是前苏联的职业军人,都是曾经在阿富汗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并肩作战的兄弟啊!在世界公众的眼里,他们在二十年前的军事行动,是赤|裸裸的侵略,他们这批人下场再惨,就算是有人会啧啧叹息,也不会跳出来为他们喊冤……因为他们是罪有应得,更因为他们是前苏联的军人!
军人以服众命令为天职,国家命令他们进攻,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打赢这场战争,结果他们输了,他们被俘虏了,他们在敌人的集中营里,度了漫长的十二年,在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伤残疾病,以屈辱的身份,死了异国他乡甚至不能马革裹尸,也不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到烈士纪念碑上。
到了今时今日,当他们终于再次看到希望,眼睛里重新焕发出光彩的时候,科夫曼真的不忍心,说出那个太过于残忍的数字。
“我是伊纳尔上校,我想在这裏,应该是我的军阶最高。”
伊纳尔放下怀里的尸体,他重新站了起来,望着面前的三十一名俘虏,断然道:“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后退一步!”
一群人面面相觑,但是迎着伊纳尔那双犹如鹰隼般凌厉,更透着坦坦荡荡大气概的双眼,还是有人主动向后退出一步。有了榜样的力量,最终有十二个人,慢慢退出了队伍。
“这裏是阿富汗北部博拉托斯山区,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知道,附近全部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没有直升机,没有装甲车,甚至连牛车都没有一辆,想活下去,就要凭自己的双腿,在四个半小时之内,在山区里急行军二十五公里。中途一旦掉队,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当场处死!”
伊纳尔目视全场,他的话当真是掷地有声:“所以科夫曼能带多少人出去,不是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你们,取决于你们的身体健康状态和你们的个人意志力,能否战胜这片大山!能够完成这项任务的人,向前走一步!”
四个半小时之内,在山区里急行军二十五公里,就算是一个身强体健的青年人,也不容易做到,更何况是一群在集中营里呆了十年时间,一个个骨瘦如柴,正在小心翼翼嚼饼干的俘虏?!
虽然前进一步,就代表了生存的希望,但是后面要走的路实在太长,十九个还算年轻的俘虏最终只走出来八个人。伊纳尔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十二个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军人身上,他伸手指着其中一个人,道:“我记得,你是一个密电破译专家,对数字密码有着先天性的敏感,甚至被身边的人称为数字魔法师,对吗?”
那个军人下意识的点头,伊纳尔在这个时候已经走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身体,最终略略点头,道:“走前两步,和他们站到一起。”
伊纳尔又走到了另外一名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军人面前,“你叫希拉夫,是一名地质学专家,你一直活跃在阿富汗北部山区,就是因为你判定,在这裏有三十六点五亿立方英尺的天然气,和三十六亿桶原油的储藏量,所以连续写了几份建议书,希望国家能够出资,在阿富汗北部建立能源开采基地?”
那个名字叫希拉夫的男人连连点头,他的脸上更忍不住露出一丝惊愕,他真的不知道,在十二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和他交谈过的伊纳尔,竟然对他了如指掌。
“对了,”伊纳尔继续道:“你随军来到阿富汗的六年时间里,还找到了一处总储量达到二十亿吨,达到世界级水准的铁矿,找到了两处锂矿,一处铬矿,还在北纬30.494,东经63.583的位置,发现了一处铀矿,至于其它的小矿藏更是多达近百处,对吧?”
希拉夫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眼前这个六十岁,发梢上已经蒙了一层灰白,但是挺立如枪的老军人,竟然连他找到的矿藏经纬度都说得一丝不差!
伊纳尔指着前面站成一排的九个人,温和地道:“过去吧。”
面对突然到来的生还希望,希拉夫的眼睛里猛然扬起了一片炽热,可是他很快又迟疑了,“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被抓的时候还被他们用枪托砸断了几根肋骨,现在还经常气喘得厉害,我怕……”
无法坚持到最后,就会被人当场处决,如此严厉的铁血政策,的确吓退了不少人,明知道不可能完成任务百分之百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还不如选择留下,至少还能多吸上几口气。
“科夫曼!”
听到教官的呼唤,科夫曼一路小跑的跑到伊纳尔面前,“到!”
“如果他走不动了,你们就背,一个人背不动了,就两个人抬!无论如何,哪怕是最后你们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也要把他活着给我拖回去!”伊纳尔盯着科夫曼的眼睛,道:“告诉我,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科夫曼挺起了自己的胸膛,他回答得干净利索:“能!”
“很好,”伊纳尔轻轻一拍希拉夫的肩膀,温和地道:“都听到了吧,你就算走不动了,也不会被枪决的,过去吧!”
当第十个人加入了生存的行列中,伊纳尔也转过了头,他没有再去挑选其他人。已经在基地恐怖分子训练营里,当了几年军事教官的科夫曼,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十个,这真是他们这支队伍,能够承受的极限了。无论过了多少时间,经过了什么样的非人折磨,伊纳尔教官的目光,还是同样的敏锐!
“不公平,不公平,这样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