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今年刚满十三岁,换了在穷人家,这个年纪是可以嫁人换彩礼贴补家用的时候了,但阿平的运气实在太不好,就在一个月前,连续下了许久的暴雨,以至于湘水泛滥成灾,沿岸人家十室九空,农田被淹,平民连唯一的生计来源都被断绝,虽然还没有到人吃人的境地,可已经有不少人迫于生计,不得不来到长沙自卖为奴婢。
阿平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父亲为了让自己和阿平的弟弟有一口饭吃,打算到奴市发卖阿平与阿平的母亲。
所谓奴市,就是将奴婢集中到一起,与牛马一道买卖,因为资源集中,所以经常会有达官贵人到奴市挑选,但是进奴市是需要交钱的,阿平的父亲舍不得出那份钱,所以就只是四下寻找关系,想要让人将阿平母女买走。
阿平的母亲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可总归还有几分姿色,身体也健康,三天前终于被人以三千钱的价格买走了。据说买人的也是奴贩,他还要把阿平的母亲带到大户人家那里再发卖一次的,这样可以赚更高的价格,其实阿平的父亲一开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奈何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可没有什么门路能跟达官贵人打交道,所以只好贱卖了。
现在就剩阿平还没能被卖掉,阿平的父亲眼看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带到奴市去,忍痛交了一千钱,然后让阿平在奴市里如同货物一般任人挑拣。
不过几天下来,阿平往往乏人问津,这并不仅仅因为她长得难看,皮肤黝黑,连头发也枯黄枯黄,更重要的是她实在是太瘦小了,就算想买回去作为干粗活的奴婢,也要担心她会不会熬不过三天就死了。
阿平并不十分怨恨自己的父亲,因为她知道她的阿父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毕竟他背后还背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弟,再没有口粮,不说小弟要饿死,他们全家谁也活不下去,现在虽然再也看不到阿母了,但起码还能留个念想,觉得阿母说不定会过得更好。
对于自己,她也并不是不担心的,即使知道当奴婢已经是未来的命运,但她仍然会忍不住暗暗期盼将来把自己买走的,是一个和蔼,好说话的人。
今日似乎与昨日没有两样,在阿平跟前停驻脚步的人仍旧很少,来奴市逛的大部分都是奴贩,当然也也不排除一些贵人兴之所至,跑到这里来看热闹。
阿平从刚才开始,眼睛就一直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
以她贫乏的词汇,实在没法形容,但就觉得那两个人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衣裳虽然谈不上色泽艳丽,可是穿在那两个人身上,就怎么都觉得合适。
阿平羡慕地看着年轻女子那一头乌黑乌黑的头发,它被挽起来别在脑后,长长的流苏垂了下来,随着那女子走动的步伐一晃一晃,简直好看到了极点。
奴市是一个不算十分太平的地方,也有许多人像阿平一样注意上那一对男女,却碍于跟在他们后面两名身材高大结实的随从而不敢妄动,就连那个年轻男人,腰上也是配着剑的,虽然长相很文雅,又不像文人那般柔弱,看上去应该也是会武的。
求求你们看中我,把我买下罢!
阿平在心里不停地呐喊着,眼睛热切地盯着由远及近走过来的两个人。
在她看来,那一对男女,自然要比到处都是的奴贩顺眼多了,既然都是要被卖的,当然希望能卖得更好一些。
但阿平眼底的光芒很快熄灭下去,因为她发现不仅是自己,周围许多即将被发卖的奴婢也都在看着两个人,从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他们的想法是和自己完全一样的。
阿平知道,她的资质就算放在一堆奴婢里也不出众,那些贵人是很难看得上她的,她有些绝望了,虽然目光还盯着那对男女不放,但眼神已经从期盼变成了灰心丧气。
那对年轻男女走到跟前,看着与阿平一起关在栅栏里的一群奴婢,指着阿平旁边一个少女问:“此人何名?”
阿平认得这个少女,这几天自己一直与她关在一起,她的长相是这批奴婢里面最漂亮的,如果没有意外,她肯定是最先会被买走的。
奴贩搓着手对贵人哈腰点头:“这些人都没有名字,贵人看中了谁,为她赐个名便是了!”
就在这个时候,阿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挤开旁边的奴婢,扑到栅栏边上,朝眼前这对男女道:“贵人,求求你们买了我罢,我很便宜的,只要一千三百钱!我会很听话的,我还会干活,什么活都会干!求求你们买了我罢!”
“贱人!”那奴贩怒极了,伸手就是一鞭子,不仅打在阿平身上,也连带打在其他奴婢身上,许多人痛得唉唉直叫。
“她说她只要一千三百钱?”少女问奴贩。
奴贩有点为难,阿平透露了他的低价,虽然他也不觉得阿平能卖出多少钱,但一千三百钱也实在是太少了。
“是这样的,贵人,她是她阿父放在这里寄卖的,回头我还得给她阿父分一些的,若是你大发慈悲能多给一些,就当是做善事了,他们家原是有四口人,如今阿平与她阿母都被发卖了,就剩下她阿父和她小弟。”奴贩指着站在栅栏旁边一脸着急,生怕阿平卖不出去的老者道,那老者身后还背着一个吮着手指头酣睡的孩童。
刘桢原是根本没有打算买下阿平的,这奴市里的奴婢人人可怜,她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了两个,救得了今天的也救不了明天的,眼下情形只能默默记下,回头再想办法。
此地是湘王张敖的辖地,现在国库已经掏不出什么钱来赈灾了,出现这种事情,也只能寻思看看张敖这边是否还能拿得出钱,身为诸侯王,他总不能连自己底下的百姓都不管罢。
这本不是刘桢此行的目的,但是现在她不能不加上这个额外的计划。
阿平的主动出声求买实属意料之外。
刘桢再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忽略这一声求救,再看奴贩所说的那个背着孩童的老者,既可恨又可怜,刘桢不由设身处地地想,若当初自己父亲不是刘远,而是这么一个老家伙,难道她还能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吗,就算逃了出去,孤身也难以生存,最后还是得为奴为婢,可见自己是多么幸运了。
她一时走神走得有点远,旁边陈素并没有催促她,奴贩却是有些急了,张口就想说话。
旁边却已经有人早一步出声:“若是我买得多,是不是就能算便宜一些了?”
刘桢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年轻儿郎后面跟着三四仆从,脸上表情是显而易见的轻佻,他的眼睛落在阿平旁边那名漂亮的奴婢身上,指着两人道:“这两个我都要了,你算便宜些罢,若不是我,现在这个丑的只怕都没人要,我就当做善事了!”
奴贩眉开眼笑,见刘桢没有掺合的意思,便一门心思地冲着大主顾去了:“这位郎君,价格好说,若是你两个一道买,那就算便宜些,两万两千钱就够了!”
“什么!”那年轻人一蹦三尺高。“那丑女方才明明说自己只要一千三百钱的!”
奴贩道:“话虽如此,可郎君想买的是两个,这个漂亮些的,身价便是两万七百钱啊!我这价格是整个奴市里头最公道的,绝对童叟无欺!”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就诓我罢!如今因为水灾,一块好地也就是要两万钱了,你这一个没人要的奴婢竟然比一块地还贵,说出去谁信!”
奴贩喊冤:“郎君这话可就冤枉我了!你瞧瞧这个奴婢!”他将那个漂亮的奴婢拉过来,“这身段,这脸蛋,买回去养两年,绝对是物超所值的,郎君府上想必是有蓄养歌伎的罢?届时这女子必定能帮郎君在客人面前挣来脸面啊!”
这两边二人还在讨价还价,阿平的神情却是越发着急,她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肯定是不会要自己的了,不由越发绝望。
刘桢见她如此,便指着阿平,出声打断那二人:“这个奴婢我先买下了罢。”
又让身后的侍从数出大概同等数量的金饼给奴贩,一千多个钱不是一个小重量,两个人高马大的侍从,随身带这些钱也显得十分累赘,换成金饼的话便没有这么多麻烦了,还比钱更保值。
奴贩很高兴地接过金饼,阿平本来就是滞销货,谁能料到今日行情不错。
“慢着!”年轻人很不高兴,“我又没说我不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开口的是陈素,他温和道:“我们见你无意买她,便先买下了,左右你原本也是看中好看的那个,有没有多加一个人,对价格影响也不大。”
但他的解释并没有换来对方的谅解,反而被对方视为怯弱。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嗤笑:“你们是外地来的商贾罢?这长沙城中,还未有不识得我之人,也还未有我看中却被别人抢走的人。”
他会这样误解也不奇怪。
如今没有实行盐铁酒官营,这三项暴富行业养出了不少富得流油的豪富人家,加上朝廷刚刚铸了一批新币,却还远未到占据市场的地步,民间还不乏沿用秦时半两钱,像张敖这样的诸侯王,私下与商人合作铸币攫利的也不出奇,是以国家虽穷,商贾却最富。
这年头男女关防不严,女子出行不算稀奇,公卿世族出身的女子也许会以纱帽覆面,以免染了风尘,不过也有人愿意就这么抛头露面,而从刘桢与陈素二人的打扮来看,分明就像是豪富人家出来的子女对方的观察也不可谓不仔细了。
但他不认识刘桢,刘桢却认识他,当下便笑了笑:“赵国相之子,在这长沙地头,自然无人敢得罪。”
赵辅有点意外,随即释然:“既然认得我,看在你们父辈的份上,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刚才这两个人我都要了。”
他扭头转向奴贩:“两万钱我都买了,如何?”
奴贩听说对方竟是湘王国相之子,不由大吃一惊,但一听他一砍价就砍了两千钱,不由肉痛不已,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得刘桢道:“我几时说我不要了?”
她指着阿平对奴贩道:“你收了我的钱,我把人带走了,货银两讫,互不相欠。”
阿平喜出望外,不等奴贩说话,就已经挣扎着跑到刘桢和陈素身后,她还记得自己一身破烂,不配站在贵人旁边,小心翼翼地保持了一些距离,探头望着奴贩,眼里满是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