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晏云之十年磨一剑,终于出山,并带领年轻的左、右将军取得了首战胜利,一举斩获西昭两员名将,但遗憾的是,此战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局面。短暂的欢欣鼓舞后,两方战争进入了漫长的僵持阶段。
按照晏云之只守不攻、重点防御平津一带的战略决策,己方相对被动,只能等对方先出击。而西昭人又远离补给,不敢二十万大军全数推进。每每总是三五万人来犯,又在平津城的充分准备面前不得不退回去。
一来二去,硬是拖了好几个月,从入冬一直纠缠到开春也没有个结果。原本镇守平津可以仰仗着距离岳城近,我方粮草无虞的考量,如今也要重新思虑了。毕竟岳城再物产丰饶,要长期供养这突然冒出来的几万人,也颇有压力。为了做好长期消耗的打算,过完年,晏云之的大军里就开始缩减开支。
三月,已是气候回暖、草长莺飞的时节。平津城外被马蹄、落石、箭矢、流火摧残了一冬的大地上,也有顽强的新草坚韧地冒出头来,为荒凉的土黄色装点了一抹鲜亮。
桑祈在城楼上向下看。距离西昭的上一波攻势结束,已有半个多月。城外混乱的战场,如今被重新清理干净。还有几个士兵正在三三两两张罗着重新布置绊马索。
不远处的河面结束了一冬的沉寂,也随着雪山融水的汇入,焕发出生机,闪烁着晶莹的辉光,蜿蜒向东流去,河中不时能看到有几尾小鱼欢快地跃起。
她注视着那一片碎光斑斓的河水,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
打仗最辛苦的,莫过于心灵受到的煎熬。这煎熬来自长久的忍耐、反复作战的疲惫,还有饮食的糟糕。本来就吃不到什么好的,节衣缩食以来,更是为了以身作则,连吃上一顿肉的机会都少了。看着那几尾游鱼,她难免心里有点想法。只可惜,鱼还太小,捞上来恐怕都不够塞牙缝,估计还得过一个月才行。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正好,莲翩觉着风大,上来给她送件披风,见她一边盯着远处的河,一边摇头叹息,走上前问:“小姐,在想什么呢?莫不是西昭人太久没来,手痒痒了?”
她以为,小姐不是为战事操心,就是为茺州那三万桑家军至今没有消息而担忧。没想到桑祈回过头,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答了句:“我觉得,河边树林里,肯定有不少蘑菇。”没鱼没肉,来点鲜美可口的蘑菇也是好的啊。
莲翩嘴角抽了好几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往河边瞥了两眼。
“唉,罢了罢了,还是回去煮点萝卜吧。”平津人人都忙得什么似的,哪有那闲工夫去采蘑菇。桑祈也就是那么一想而已,将莲翩带来的披风系好,摆摆手叫上她一起,准备回去吃午饭了。吃完午饭,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从城楼下去,再走回住处,一路上遇到的将士们,大多会友好而恭敬地向她问好,态度比刚刚出发时缓和了不少。毕竟她已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靠真本事,教非议的人都住了嘴。
而且,闫琰比她还要积极,首战的风头被她抢了之后,一直憋着一口气,铆足了劲在几次敌军来犯的时候,主动请缨出城迎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两个年轻的将军,现在是越来越得军心了。桑祈从茨城带回来的那千余人,也陆续在军队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不,就有一个圆脸粗颈、面目憨厚的大叔,舞刀弄枪实在不行,在烹饪方面却颇有心得,善于用简单朴素的食材制作出不输肉类的美味。于是桑祈看完鱼肚子饿了,就去找他,想讨论讨论中午吃什么这一重大命题。
后厨里炊烟袅袅,虽然天气仍是料峭春寒,圆脸大厨却一边揉面,一边被蒸笼的热气熏得面色红润,挥汗如雨。见桑祈进来,他咧嘴一笑,招呼道:“将军又来啦。”
“嗯。”桑祈轻轻闻了闻,将蒸笼挑开一条缝,好奇道,“今天吃什么?怎么感觉这馒头的气味和颜色都怪怪的。”
“嘿嘿,里面加了些黑豆面,没见过吧?”圆脸大厨擦擦汗,解释了一番自己杂粮馒头的做法,叹道,“将军们在洛京养尊处优,听说你们那儿都是大米白面,多得吃不完,甚至拿来喂牲口,这玩意儿不知吃不吃得惯。”说着同情地看了看她。
桑祈却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道:“其实只要味道好,吃的东西贵贱倒是无所谓,我就是吃不到肉有点难过。”
她说完,哀怨地坐到一旁,摆弄着厨案上刚洗好的野菜。圆脸大厨只觉得在战场上再英勇无畏的将军,说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不由得想笑,擦擦手,走到她面前,眯着自带笑纹的小圆眼,狡黠地低声道:“要不,小的晚上帮你偷偷做点送过去?”
桑祈先是眼眸一亮,只一瞬又暗了下去,摆摆手道:“罢了,不好坏了规矩。大司马说了逢五食肉,就是逢五食肉,他自己都不例外,更何况是我呢。”说着拿了根穿心莲在手里,边闲闲揪着叶子,边道,“我就是来随便看看,先回去了。”而后便哼着小调往外走。
圆脸大厨目光停留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摇了摇头,暗暗想着,小丫头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又是名门闺秀,居然连续几日连块肉都吃不上,也真是怪可怜的,再想想从前听说过的,洛京世家里的奢侈做派,不由得唏嘘。
桑祈其实倒没有他想的那么娇贵,自我安慰着,少吃点肉,说不定还能瘦点。以前在洛京的时候,不是经常有仆役说她体态丰腴什么的……
她正准备回去练会儿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铜锣声从城门口一直传至城中央——警示众人西昭人又来了。
半年来,在平津生活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一套路。桑祈也反应极快,赶忙转了个方向,快步朝晏云之的住处走,自觉地去与诸将会合,商议此战对策。进门的时候,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了,见面相互草草打了个招呼,便直接切入正题。
“这次来的敌军数量较多,还带了攻城用的大型器具。”一个刚从城楼上察看完敌情跑下来的小个子匆匆道。
“想来,物资贫乏的冬季已经过完,他们也不想再挠痒痒了,要来一发硬的。”主要负责守城工事的董仲卿蹙眉分析了一句。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重,众将的紧张感都有所提升。只有晏云之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先淡声问了句:“城门封锁了吗?”
“禀司马,已经封锁。”
“弓箭手?”
“已就位。”
“滚石和油料?”
“数量充足。”
“城外的绊马索和陷阱?”
“刚布置好半数。”
寥寥数问,将我方准备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之后,晏云之微微点头,沉稳道:“既然他们带了攻城器械,又人多势众,我们就关紧城门,不出去应战,只集中在城楼上做好防御。”说完大致安排了一下任务,便教众人抓紧时间去落实了。
分配到任务的诸将,四散离去。桑祈作为一个精敏的神射手,在箭术方面比闫琰有优势,不出城应战,正是她发挥威力的时候。于是她主动申请了到城楼上去带领弓箭手。可她身上穿的还是常服,上城楼之前,得先回去换一身衣裳。
“莲翩,我的护手放哪儿了,你记得吗?”快步回到自己住处,还没迈进屋子,她就扬声问了句。
屋里没人回答,莲翩不在。她也没在意,自己进去换好了铠甲,收拾好头发,又开始找护手。然而因为不是自己收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为了赶时间,她只好就这样出门,匆匆跑上城楼,接过了副将递来的弓箭,向城楼下看去。方才还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如今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人群之中,还有不少只消看上一眼就觉脊背发凉的大型器械:高耸入云的云梯、发出巨大轰隆声响的冲车,还有足以比肩城墙的高橹,架势可比先前几次的“过家家”看着认真多了。
城楼上的己方士兵,神情也比先前要紧张,步履匆忙,各自就位。桑祈一挑眉,将金翅木硬弓拿在手里握了握,觉得没有护手等会儿掌心出汗肯定会影响发挥,便叫住一个刚好路过自己身边的守城官兵,嘱咐道:“帮我找找莲翩姑娘在哪儿,若是找到了,让她帮我把护手送过来。”
“莲翩姑娘?”那守城的官兵闻言一怔,皱起了眉头。
“嗯。”桑祈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刚想解释一句就是总跟着自己的那个女子。却见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道了句:“糟了!”说完就趴到了城楼上,急急向远处看去,心急火燎道,“事发突然,我差点忘了。莲翩姑娘方才出城了,说是要采蘑菇去,刚才关门的时候,好像还没回来啊。”
城楼下方已经响起了西昭人的战鼓和叫嚣声,这番话在嘈杂的喊声和呼啸的冷风中,显得颤抖而不清晰。桑祈手里的弓差点掉在地上,径自将其往那士兵手里一丢,二话没说便跑下了城楼。
这一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跑到议事厅的。
战争期间,任何一次交锋都充满不确定的危险,即使再有自信的将军也明白,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呼延兄弟,便是前车之鉴。晏云之教导过她,每次战役都要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而今她不由得浮想联翩,如果莲翩在混乱的攻城战中,被流箭或者落石所伤怎么办?如果侥幸没受伤,可是被西昭人擒获怎么办?就因为她无心的一句想吃点蘑菇,便有可能失去一直以来在自己身边的人吗?长姐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和其他亲眷又不熟络,她最亲的人,就是莲翩了啊。
西昭人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已经传到了城墙这边。
桑祈摇摇头,转念又想,莲翩那么机灵,一定会在战乱发生前就意识到危险保护好自己的。毕竟虽然上午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西昭人随时可能会来这一点,在平津,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心知肚明,她又怎么会没有任何准备就出了城?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暗暗握拳,脚步却丝毫没有放缓,一进屋,便开口直截了当道:“我要出城。”
晏云之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了疑惑。
“我还想出城呢,可你看这次对面的架势,出城就是送死。师姐,咱还是老老实实射箭吧。”闫琰也在屋里,也想出城正面对敌,刚被晏云之给堵回来,正摇晃着手里的连弩,一副有力气无处使的姿态,一边往外走,一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不适合和这么多人硬碰硬,但射箭的准头还是数一数二的呀。”
桑祈却抖抖肩膀,甩掉他的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态度坚决地又道了一遍:“我要出城,请主帅恩准。”
这回别说晏云之,就连闫琰也能轻易看出她的异样了,他收回手,诧异地问了句:“出城干吗去?”
桑祈看着晏云之,晏云之也在看着她,仿佛也在问这个问题。不知怎的,在他面前,她一着急,就觉得想哭,抿唇哽咽了一句:“莲翩……还没回来。”这几乎是绝望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声音极低,飘忽得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晏云之听完眸光沉了沉,闫琰手里的弩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大声问道:“她出去干吗了?”
“回头再说,关键是我要趁西昭人还没开始攻城之前,出城去把她带回来。”桑祈顾不上多说,焦急道,“就我一个人去也行,我快去快回。”
晏云之缓缓坐了下来,沉吟半晌,到底还是道了句:“开城门太危险,你自己一个人出去也太危险,我哪个也不能应允。”
桑祈虽然料到他可能会这么说,真听到的时候,不免也感到心头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下来,换了恳求的语气道:“我一定小心行事。”
一旁的闫琰突然道了句:“你不用去,我去。紧要关头,怎么能让女人以身犯险?再说正面对敌,我比你有优势。放心,既是师姐重要之人,小爷定会帮你找回来。”说完没等晏云之开口,拔腿就往外走。
桑祈心中一阵动容,看看晏云之,又看看离去的他,一咬牙,喊着“等等”快步追了上去。
晏云之的目光跟随着两个人远去,半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闫琰还在大步往前走,看起来焦急程度不亚于桑祈,任她怎么喊也不停。桑祈无奈,只得动用轻功上前,拦住他,沉声道:“你等一下,就一下,跟我来。”
于是她扯了他往自己的院子跑,一口气跑到房间里,取下放在架上的长枪,塞到他手里。
“这……”闫琰手上一沉,盯着光芒闪耀的神威烈火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祈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路上边走边解释,道:“桑家的枪法,你也掌握了,用这把枪,便能发挥出最大威力。当年父亲亦是凭借着这把神枪,单枪匹马闯过了上千人的封锁,才得了‘枪神’的称号。”
话音未落,已来到院门口,眼见着他跨上高头战马,桑祈抬头仰望着他和他手中的长枪,握紧双拳,郑重地道了句:“这枪和莲翩的性命,我就都托付给你了,务必……把他们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闫琰重重点了点头,猛地一夹马腹,扬鞭疾奔,一路赶到了城门前,命人开门。守城的官兵没得到大司马的命令,不敢擅自妄为,纠结道:“右将军,大司马不准任何人出入城门,您还是回吧。”
“小爷办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指指点点了?我说开门,就把门给小爷打开!”闫琰的那股狂妄劲儿一下子蹿上来,厉喝一声,挥枪便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可怜的小兵只是个负责开门关门的,刚从茨城过来半年,哪里经历过这场面?登时双腿乱颤,只觉一股杀气袭来,看着他头盔上的红缨,仿佛看到了嗜血的火焰,差点吓得尿了裤子,紧闭双眼,不断求饶,可心里明白违背军令的后果也很严重,所以门还是万万不敢开。
前来守城的部队中也有闫家的队伍,见着自家公子和下面的人发生了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上前帮忙。一时场面有些混乱,闫琰便趁乱暗暗给自己人使眼色,命其在其他人来之前,压制住负责开关城门的几个人,毫不犹豫地打开城门,径自冲了出去。
城外,声势浩大的攻城已经开始。密集的箭矢,犹如落雨一样从城楼上飞去,西昭的士兵则冒着箭雨,前仆后继向前,企图把云梯搭在城楼上。门一开,立刻有全副武装的骑兵盯准了这个契机,想要趁机冲进来。而桑祈早已带领自己的三百精兵在门里相候,毫不留情将少数几个闯入者斩杀,眼见着又有人想趁机闯入,还有冲车正在袭来,忙喊道:“快关门!”
方才帮自家公子开了门的几个闫家人,又赶忙手忙脚乱地拉动绳索,将厚重的大门关上。以寒铁层层加固过的大门轰隆隆落下,沉沉坠地,扬起一阵尘土,将闫琰与和他一起冲出去的十余人及接连不断的撞击声、喊杀声,一同关在了门外。桑祈隔着大门,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还是依依不舍地深深凝视了一眼,方才翻身下马,向城楼上跑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觉得这个少年长大、成熟了。他原本白净光滑的面容上,总是会留下淡淡的胡楂儿,配着英挺的剑眉星目,便褪去几分青涩、稚嫩,显得威风凛凛,像是个年轻有为的将领了。肩膀宽阔了许多,胸膛也变得厚实起来,不再一有事总是求助于别人,想让别人为他遮风挡雨,而是成了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守护一方百姓无忧的那个人。
他去救莲翩,一定没问题的吧?桑祈站在猎猎风中,搭弓射箭,瞄准高橹上的西昭军,这样想着,一定都要平安地回来啊。而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多杀几个敌人,为他们保驾护航。
然而这一次,敌方有备而来,攻城的势头异常猛烈。眼见着云梯已经架上,越来越多的敌军沿着云梯爬上城墙,守卫告急,城门也在冲车的撞击下岌岌可危。不得已,晏云之终于下令动用一直暗中准备的撒手锏——他亲自改良设计并让董仲卿负责监造的投石车,用于摧毁对方的冲车和高橹。
董仲卿指挥着下属安置投石车,忙乱之中,碰到下撤到后方拿箭的桑祈,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拉住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道:“你的护手。”
“谢了。”桑祈匆匆接过,脚步未停,走出去两步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驻足,回头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第一次使用这种投石车,董仲卿要亲自检查,专注地看着车上的竹竿,头也不抬,道:“莲翩托我带给你的。”
“莲翩?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我去大司马那儿的时候,正好在你的屋前碰到了她。”
董仲卿说完,桑祈只觉眼前一黑,暗道一声不好。莲翩已经回来了?那闫琰岂不是白出去了?她顾不上细问,拔腿就要往回跑,去找莲翩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没想到跑出去不远,迎面遇上莲翩也在朝她跑来,两人一见面,都又惊又喜。
桑祈拉住她,急急地问:“你不是在城外采蘑菇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以为这么多年,光你勤于练武研究兵法了,我就一点也不懂吗?”莲翩一挑眉,道,“我虽然武功一般,可偷偷练了这么多年,体力还是可以的。我出去的时候准备了绳索,城门关了之后,便顺着侧面城墙爬了上来。好在我身上带了你的腰牌,士兵也没找我麻烦。”一口气说完这些,她也顾不上详细说明,反拉住桑祈的手,蹙眉问道,“先不说这个了,我刚去大司马那儿,想问问你在哪儿,就听说闫琰出城找我去了,又是怎么回事?”
桑祈一颗心凉了半截,明明见到她应该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叹道:“这阴差阳错的!我听人说你还在城外没回来,又回去找了一圈,确实四下都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身陷险境。本想着自己出去把你带回来,可闫琰不放心,非要替我去。为此违背了军令还是小事,若是回不来可如何是好?”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自责,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人家。
莲翩也蹙起了眉头。
正在二人踌躇之际,董仲卿已经将投石车安置好,一声令下,数十架投石车同时将大石高高抛起,跃过城墙后又重重落下。抛出的大石,或砸在高橹上,或正好命中人群,登时城外就传来一阵木头碎裂的咔嚓声和人们的凄惨哀号。同时被抛出去的,还有成捆的稻草。城墙上的守军则换了裹有一圈沾满灯油的棉布、正在燃烧着火苗的箭矢,瞄准散落在城外的稻草射击。
不消片刻,城外火焰四起,浓烟滚滚。没被石头砸到的西昭人,也被这弥漫的烟雾呛得连连咳嗽,睁不开眼睛,乱作一团。随着最后一座高橹的倾塌崩坏,敌军将帅终于不得不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敌军保护好冲车,纷纷逃窜。
守城的将士们又将爬上城墙的残余敌军剿灭后,才总算是松了口气。桑祈和莲翩则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的浓烟烈火、断壁残垣、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尸身,完全没有又一次取得了胜利的喜悦之情。
这一战不但对对方造成了重创,己方也损失惨重。被高橹上射出的毒箭所伤的就有上千人,近身肉搏,不敌爬上城墙来的西昭人而丢了性命的,更不计其数。周围到处充斥着呻吟哭泣的声响,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儿。大门也危在旦夕,要不是及时用落石和流火硝烟战术逼退敌军,恐怕撑不住多时了,也要重新加固。
可比起这些来,桑祈更关心的是,闫琰还没回来。城外的稻草还在烧着,浓烟未散,周围有人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将伤亡的士兵转移到后方。有人递了蘸水的帕子过来,给她和莲翩,说是防止被浓烟所呛,并劝道:“二位还是先回吧,清理工作实在忙乱。”
桑祈却不肯走,挪了挪地方,时而帮忙搭把手,时而探头张望,坚持要等到闫琰回来。莲翩亦然,并且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着急的,眼圈泛红,隐隐有泪光。
“莲翩……”桑祈担忧地唤了一句,便见莲翩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尖声道:“明明就没几个本事,还非要逞威风!我倒是不担心他会有去无回,可那神威烈火枪是大人留给你的,万一弄丢了可怎么办?想想就心疼。”
知她是心里倔强,不愿承认自己在惦记闫琰的安危。桑祈也没心情戳穿,同她拌嘴,只得叹口气,继续眺望。
夜幕降临,烟雾也在渐渐散去。城楼上清理战场的人提了灯笼,可昏暗的远处还是看得不清晰。夜色每重一分,桑祈的不安就跟着加重一分。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亲自出城去找找。
“将军先别出去啊,危险,烟还没散呢,要是有敌军可怎么办?”守门的人怯怯地劝道,生怕今天右将军给自己来了一枪之后,左将军也朝自己来上一剑。
“没事,我拿着火把,再带几个人。”桑祈平静道,“外头已经没动静了,想来西昭人已经回去了。”
“这……”守门的人纠结一会儿,考虑到现在已经算是战役结束了,反正等会儿也要打开城门检查受损情况,让她出去也不算违背军令吧,才勉强肯放行。
桑祈跨上马,擎了火把,带了几个亲兵出去跟自己一起找,教莲翩留在了城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依稀还有雾气,城外一片烧焦的痕迹,落石碎木还无人清理。她催动着马儿朝河边走去,用火把照着四周,扬声呼喊:“闫琰,闫琰,你在哪里?”
其他几个人则向不同的方向寻找,呼唤声此起彼伏,却迟迟听不到回应。
桑祈一路找到河边,在树林和草丛里仔细看了也没找着人,想了想,又往西昭人撤退的方向走。
夜色之中,忽然听见有马蹄声响起,与自己迎面而来。隔着草烟,桑祈看不清来者何人,心头一跳,试着问了声:“闫琰?”
对方没答话,马蹄声继续靠近。
难道是和大部队走散了、落在后面的西昭人?她看了看周围环绕的高橹残骸,微微蹙眉,一只手搭在腰间的剑上,不死心地问了一遍:“闫琰?”
对方还是没答话。
看来的确是敌军了。桑祈横下一条心,准备先发制人,刚想拔剑上前,便见对方走到了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先是能看清黑黢黢的高头大马额前的一小撮儿白毛,继而是反射着火光的枪头和招摇的红缨,然后才是马背上摇摇晃晃、满脸鲜血的男子。男子有气无力地朝她笑笑,哑声低语了句:“别喊了,招魂儿似的,我还没死呢……”说完身子一倾,便从马上栽倒下来。
幸亏桑祈反应快,赶忙飞身下马,将其接住,结果被他的力道一带,重重跌在地上,充当了一把人肉靠垫,腰在身后的木头上硌了一下,只觉咔一声,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肯定是脱臼了。她顾不上缓缓,赶忙拍拍怀里的男子,道:“振作点,我这就带你回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马上,让他靠着自己的背,缓缓催动马儿,使其走得尽量稳些,往平津城去。闫琰的马则驮着神威烈火枪,安静地跟在后面。硝烟中,桑祈能够感觉到,身后的人还活着,气息有些散乱,但尚有力度,许是受了内伤,稍微走快些便能听到他哼唧一声,只得慢慢行着。
闫琰趴在她背上,合眸休息了一会儿,在她耳边低低嗫嚅道:“枪,我给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可是莲翩……”
桑祈眼圈一红,回手拍了拍他的脸,忙道:“傻瓜,莲翩已经回来了,你没事就好,还在乎什么枪!”
“回来了?”
“安然无恙。”桑祈补充了一句。
“那就好……你看我英武不英武?这回她总不会鄙视我了吧……我可是从万军之中单枪匹马杀了回来呢。”闫琰语气一喜,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了所有重担,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头一歪,昏了过去。
桑祈吓了一跳,听见他低沉的呼吸声,才稍感安心,让马儿在保持稳定的情况下走得快些,赶回了城里。隐隐约约,似乎瞟到城墙上有一抹雪白的衣角,却没工夫仔细看,嘱咐守门的士兵吹事先约定的号角声,召唤其他出去寻找的人回来后,匆匆带着闫琰回了他的住处,叫了郎中来。
郎中看过,告诉她闫琰身上伤了许多处,但别看血肉模糊的很是吓人,所幸都不是要害,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好好调养调养,很快就会好。
桑祈这才放下心,出了门,想去告诉莲翩。只见莲翩正焦虑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见她,忙问:“怎么样?”问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仰着头,补充了一句,“你可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小姐你欠他个人情,回头他又该嚣张了。”
桑祈突然计上心来,有意装作沉痛的样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好几番,到底抹着眼角,哽咽了两声不说话。
莲翩一怔,连退两步,惊呼了一句:“不可能!”便丢下她,也不管什么避嫌不避嫌的了,快步朝闫琰的房里跑去。
不知怎的,一见桑祈那通知病危的样子,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明明很讨厌那个人的啊!总是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却一天天没心没肺的;因为一点小事就要奓毛,又因为一口好吃的就高兴起来;又傻,又弱,嘴也笨,却非要挑刺儿逞强;好像自己很厉害的样子,还叫嚣着要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会名扬四海……真心脸皮厚又烦人。明明觉得他做什么都是活该,咎由自取,为什么想到以后都不能再跟他斗嘴了,心里就这么难过?短短几步路,莲翩却仿佛上了刀山,下了火海,在地狱里走过了一遭似的。
直到冲进屋里,和这会儿已经醒转、正赤裸着上身半坐起来、让郎中往伤口上上药的闫琰面面相觑,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不由得一咬牙,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桑祈!”
面色泛红的闫琰清了清嗓子,语气有些得意,挑眉道:“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莲翩语塞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谁担心你了,我就是来关心一下郎中,怕他被你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