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他缓缓道:“纳木罕起兵造反,罪有应得。大汗又何须对其仁慈?至于同伙……”慢慢瞄向蒙合,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笑,牵着那一张不太光洁的脸,形如鬼魅般令人生生发寒。
“丞相已打定主意要一力承担了,又怎肯多说什么?”
蒙合一怔。
愣谁也没有想到,萧乾会直接说出来。
意指纳木罕有同伙,但他不肯说,自然也无证据。
蒙合哈哈一笑,“贤弟说得好。这老东西犟得很,哪怕真的打断他的骨头,也未必能探出一二来。”
“嗯”一声,萧乾不说话。
纳木罕却在这时抬头,看向了他。
一个眼神,一闪而过,似乎带了些什么复杂的情绪。
蒙合目光静静地扫过他,又慢慢看向萧乾依旧冷肃的脸孔,像在思量着什么好玩的事,唇角若有似无的一抬,突地道,“纳木罕犯上作乱,其行可诛!苏赫贤弟,今日本汗承你相救,死里逃生,如今可否再借你之剑,亲斩此贼?!”
借他之剑?
是让萧乾来杀纳木罕?
此言一出,营地里马上安静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萧乾,以及同样吃惊的纳木罕。
纳木罕与阿依古长公主早年间的风流韵事,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当年,甚至曾经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阿依古的长子苏赫,其实就是纳木罕的亲生儿子。
甚至于有人认为,苏赫早年的病疾,就是因为他们的结合是罪恶的,不被天神祝福的,这才让儿子受到了天神的惩罚——而这,也是当初阿依古能完全相信那顺巫师的话,为让苏赫活命,把他交去阴山抚养的原因。
只不过,这些年来,两个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敢说的人不多。但这不代表,大家都忘记了。
蒙合虽是晚辈,但身为帝王,肯定知道这些逸事。
而今,他要让苏赫亲斩纳木罕,此招不可谓不毒。
纳木罕有些激动起来。
颤抖着嘴唇,他盯着萧乾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萧乾微微眯着眼,迎上他那一双混沌的老眸,慢慢地拔剑,脚步慢慢过去,半点迟疑都没有。
“大汗有令,臣弟何敢不遵?”
营地里,冷寂一片。
无数人都屏紧了呼吸,注视着萧乾的脚。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离纳木罕越来越近……
终于,他手上锋利的剑尖,指向了纳木罕的脖子。
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地的老人,他淡然道:“前些日子多蒙丞相照顾,为我引进良医治病。苏赫感激不尽,但帝威在前,丞相怎么能这般糊涂,犯下如此大错?你既做了,如此,也只是死有余辜了。”
“呵!”
纳木罕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笑来。
“好。那就此,与王爷别过。愿王爷从此鹏程万里,马纵河山——老臣先行一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像一个哮喘病人似的只剩喉咙里的沙沙呼噜。除了萧乾,几乎没有人听见最后这几个字。
他在一心求死了!
微怔,萧乾想要收剑,已来不及。
“扑”一声,剑尖入肉。
纳木罕整个身体都扑在了剑上,剑尖刺入脖子,鲜血汩汩而下,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似的,大睁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微微一笑,颤抖着嘴唇,用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听明白的声音,颤抖说:“无论如何,父亲也不能让你背上弑父的恶名……我是自行了断的,与我儿无关……”
“嘶!”
营地里,有战马在嘶吼。
狂喷的鲜血没有了,纳木罕倒在了地上。
蜷缩着的身体,苍老的,狼狈的。
依旧大睁的双眼,一直盯着萧乾的方向。
那表情很怪异,说是有恨,不如说是有情。
萧乾暗暗闭一下眼,抽回长剑,没有转身,话却是对背后一直在观察他的蒙合说的,声音沙哑,震入云霄。
“启禀大汗!逆首纳木罕已伏诛!”
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许久许久,整片天空都是安静的。
嗜血的苍穹中,只有萧乾的声音在回荡。
直到他的尾音徐徐消散,一切方又归于了平静。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拍马之声,此起彼伏,又一次响彻了夜下云霄。
……
事情告一段落,便四下散去。
将士们在重扎营地,准备过夜。
看萧乾站在风口上一动也不动,眼望天空若有所思的样子,赵声东慢慢走了过去,将这件事后他心里的后怕小声道了出来。
“王爷,今日属下有错。”
“何错之有?”萧乾声音淡淡。
“若非王爷英明判断,这次我们就输了——”
“可我还是输了。”
萧乾头也没转,声音散在冷风中,听得赵声东微微一怔。
“输了?这如何说?”
“失去了纳木罕。”
从今天纳木罕与蒙合的对仗来看,虽然纳木罕仓促应对,中了蒙合事先布好的局,但他可以发动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其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若今日之事,他做得更为周详一些,又岂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萧乾与蒙合一样,虽然嘴上定了纳木罕的罪,但心底又怎会不知道是阿依古指使的?只不过,阿依古一直在额尔小镇,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全由纳木罕替她顶了,依她在朝中和宗亲里的声望,蒙合暂时不敢动她罢了。
没有确切证据,他就是过河拆桥。
在根基未稳之际,还是很冒险。
这样对蒙合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相当于剪除了阿依古最强有力的一条臂膀。
赵声东想到这里,不由咬牙,“这个蒙合也真是奸猾。如今想来,从狩猎之初,他就已经在布这一局了。”
“嗯。”萧乾没有否认,“我说我输了,便是输在没有提醒阿依古。我以为她不会是这般冲动之人才对,谁曾知……唉!”
谁曾知,一颗母亲护儿之心,可以不顾一切?
实际上,第一天,蒙合派兵围堵墨九,便是为了激怒苏赫。于男人来说,什么最不可忍?——抢自己的女人。他若忍无可忍,会做什么?
第二日蒙合更绝,直接称病,把苏赫支走,把墨九单独留下来,还万般殷勤地认着义妹,行各种讨好之能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美色误人,大汗受了墨九的迷惑才做出这种有悖寻常的事情罢了。
然而,谁知道,此一此二,毕是为了逼迫苏赫和阿依古罢了。让他们觉得不安心,惶惶不可终日,再给他们一个可以兵变篡位的机会,把破绽留给对方,等对方深入,再装入套中,一网打尽。
“此人心机——”赵声东微叹,“实在叵测。”
萧乾眉头微锁,“若无心机,如何走到如今?”
换句话说,这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便是纳木罕,亦是北勐一个扎扎实实的枭雄,在先大汗在时,便显赫了几十年,可谓权倾一时,掌执一方。
结果,戏一落幕,也是成王败寇了。
夜静静的,不远处时有马嘶。
连马儿都受到了惊吓,不得安宁么?
赵声东叹息一声,望着绵延无边的夜色,突然神色一怔。
“王爷,你看那边——”
他的话锋转得快,声音也突然拔高,不仅萧乾,就连十几步开外的击西和闯北等人,也听见了。然后上前几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漆黑的天空,但凡有一点光亮就极为耀眼。
此时,在东边的天际,有肉眼可见的红霞,几乎染红了那一片夜空。
夜晚的红霞,那是什么?
火光一样的红!是火?
虽然离得有些远,但那个颜色还是让人第一时间生了惧意。
“那边儿是不是着火了?”
“好像不是嗳!”击西看得饶有兴趣,“那颜色好美,你们说,会不会是天见有冤,气得流血——”
“……是有地方着火了!”闯北瞪眼看她,然后叹息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场火应当不小啊,看那里都连成一线了。”
几个人讨论着,萧乾突然面色一沉,瞳孔放大。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返身飞奔向拴在树桩上的马匹,跨上马,扬起鞭,没有任何交代,“驾”一声就飞奔了出去。
他策马离去的,正是火光冲天的方向。
“王爷怎么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
隔了一瞬,赵声东突然抽气。
“不好!那是额尔小镇的方向。”
击西与闯北亦是面色一变,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完了,九爷!”
“走!跟上!”
“驾!”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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