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袅袅,冷雪刮着篷布咻咻作响。风中传来的爆炸声,清晰入耳,府宅外面的怒骂,也一刻未停。
但河面上,却死一般寂静。
除了船夫划揖的水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渐渐的,小舟离河岸越来越远。
苏逸心里叹息一声,回头看一眼那天际的焰火,抚一下额头,这才认真观察小舟里的情况。
——除了船夫之外,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他正独坐在舟头,一只脚懒洋洋跷着,迎着夜风饮酒——苏逸不识此人,但观其眉宇,颇有些桀骜之气,凉薄而疏冷,一看便知,非寻常人也。
苏逸不顾小舟在水面上的晃荡,起身拱手,“离痕多谢兄台相助,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呵!”那男子慢条斯理地侧过头来,扯着唇角一笑,“相爷大名,完颜修久已仰之!”
后珒完颜修?苏逸不由一怔。
大半夜的,完颜修居然会驶了小舟来接他?
他们可没有这般的交情。
“完颜国主?!此番……是为哪般?”
“还能为了什么?”完颜修自嘲一笑,突然抬起手腕将壶中的酒倒入喉咙,然后优雅地拂一下衣袖,一席话说得颇为无奈,“还不是墨九那个娘们儿,才能让老子大半夜出来吹冷风,干这种为人家擦屁股的事?唉!老子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的……怎就混得这般凄惨了?”
这完颜修居然会为了墨九做这样的事?
可墨九一直在府中啊!
苏逸还是不太明白,完颜修却在这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潇洒地掸了掸袖子,将一壶温好的酒递给苏逸,顺便瞥一眼愣愣发呆的宋妍,然后哈哈一笑。
“行了,小舟快要靠岸了。美人先交给我,苏相自去吧,咱们来日有缘再叙!”
苏逸沉吟一下,没有反对。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得回南荣。而宋妍,已经回不去了。
看来墨九不仅为他安排好了,也为宋妍想好了后路。
她回不了南荣,待不下北勐,能去的地方——只有后珒了。
小舟靠岸,水波荡荡——
苏逸跳下船,站在冷风扑面的河岸上,看着等在此处的几名牵马侍卫,心里突地雪亮一片。
这一切的安排,根本就不是墨九,而是来自萧乾。
今日救他之人,也分明就是萧乾啊。
莫名的,他心里有一些烦躁,不想被人摆弄。
可事到如今,他又不得不受萧乾那厮摆弄,平白欠上这样大的人情。
叹一口气,他看着似笑非笑却同样被人摆弄的完颜修。
“完颜国主,承你今日之情,苏逸只有来日再报了。”
“甭了,不关我事。咱俩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完颜修潇洒地摆摆手,让他不要啰嗦,赶紧滚蛋。
苏逸眉目深了深,望向小舟的方向,向宋妍拱手辞别。
“公主,保重。”
小舟里静悄悄的,宋妍并没有回答。
此一别,此生恐怕都已无法相见,又有什么可说?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在这处处漩涡激流的恐怖浪潮里,只有随波逐流——
马蹄声嘚嘚而去,踩碎了夜空中飘落的飞雪。
完颜修极目看去,那一行人渐渐地变成了黑点,越来越小,消失在天地间。
抿一下唇角,他慢慢回头,嫌弃地看一眼宋妍身上的衣服,蹙了蹙眉头,一不顾天寒地冷,二不顾人家是一个未婚姑娘,抬手一扯,就把她身上的外袍扒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袱,丢到她的身上。
“速度换上,跟我走!”
从事发到现在,宋妍的脑子都在发懵。
知道这个英俊的男人就是后珒国主完颜修,她有些回不过神儿。
世事无常,变幻太快!
曾经的亲人,变成了仇人。
曾经的敌人,变成了恩人。
……这让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活命了?”
对她,完颜修显然没有多少耐心,看她一个人咬着唇发傻,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冷冷嗤一声,拉下小舟的篷布,跨步上岸,“我在岸上等你,快着些。”
宋妍眼一闭,看着手上丫头的服饰,来不及多想了。
“也罢!就当宋妍——从此死了吧。”
……
紫妍公主的府宅上,墨家人刺客没有抓住,却差一点引发了火灾。
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工夫,整个府宅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烟火一样的火器,噼里啪啦到处乱放,点燃了马厩的草垛,搞得人仰马翻,也引得冲入府中的怯薛军,为了避火炮,这里蹿一阵,那里蹿一阵,等杀出南荣禁军的重重包围,冲入宋妍的院子时,却只听见她的丫头小吟在悲呼。
“公主自杀了!”
“快来人啦!紫妍公主自缢了!”
死了!
宋妍自杀了。
人就吊在横梁上,一条白绫结束了人生。
那么苏逸呢?
怯薛军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搜寻。
可夜风凉凉,府中到处火星点点,哪里还有苏逸的人影?
……
得到消息,怯薛军首领森敦紧急入宫面见蒙合大汗。
万安宫中,一片灯火通明,蒙合还没有睡下。
此时,他独坐在大殿之上,喝着热茶,正在等待森敦的结果。
看他入内,蒙合一双眸子冷飕飕地看过来。
“事情都办好了?”
森敦低头,将情况简单地禀报了一下。
“属下无能,请大汗责罚。”
“墨、九——”蒙合犹自念着这个名字,冷鸷的眸子闪了闪,突然刀片似的剜向森敦,“我让你在事发时,给她以羽箭传话,诱她逃出府去,再捕之,另行安置,你可传到了?”
森敦的头,垂得比之前更低了,仔细看去,脑门儿上都是冷汗。
“回禀大汗,属下遵照大汗的吩咐,传话给了赛罕公主。可公主她……似乎不为所动,也不信大汗会真的为难于她,她根本就没有趁机逃离出府。反倒是——”
“是什么?”
“是,是苏逸他——”
看他欲言又止,蒙合啪一声拍桌子,急眼了,“快说!”
“是!”森敦声音紧张得有点发颤,“回大汗,属下按大汗的指示,给赛罕公主留的门,留的舟,本欲诱她离府,可……可想不到苏逸却借了这个空子,从府中出逃,属下中了他的奸计,竟是……竟是失了手。”
“你说什么?”蒙合蹭起站起身。
怒目望着头也不敢抬的森敦,他突然疾走几步,猛地拨出挂在墙上的马刀。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刀光一闪,森敦猛地闭眼,身体一动也不动。
“大汗饶命!属下已派人去追,想来苏逸逃不远的——”
“哼!”森寒的刀锋擦着森敦的鬓角掠过去,吓得他心脏紧缩,可蒙合虽然怒气未消,到底收了刀,铿一声丢在地上,指着他的脑袋,怒不可止的吼。
“追!马上给我追!追不到人,你拎头来见!”
原本是一石二鸟之计,结果竟然让苏逸钻了空子跑了?
这对于蒙合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怒气冲冲地坐回椅子上,他看森敦匆匆离去,森冷的眸子一眯,又有些坐不住了。
思忖片刻,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
“来人,备马——”
……
紫妍公主的府宅处,早已乱成了一团。
蒙合骑马赶到的时候,萧乾也正领着人匆匆赶来。
长街尽头,雪尘滚滚,两批人马,甲胄鲜明地伫立在风雪之中,与四周喧闹的人群一起,正好直面。萧乾远远看见蒙合的马匹,状似吃惊的样子,急急跃下马来,上前拜见。
“大汗,臣弟闻听公主府里出事,赶紧过来看看。没有想到,竟是惊动了大汗——”
蒙合骑在马上,任由冰冷的雪风刮在脸颊,眼睛注视着萧乾,一眨也不眨。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
两个男人就这般僵持在风风中,久久没有声音。
两侧站满的北勐将士与随同而来的臣子,静静地等待着,心如擂鼓。
久久,久得像天地都在等待中变了颜色,蒙合才倏地笑了。
“苏赫,是汗兄不好,此事,让你受委屈了。”
蒙合为他找来的王妃,又给他戴了一顶绿帽,这件事明面上看,确实苏赫吃了大亏。
萧乾微微抿唇,“臣弟无碍,倒是让大汗挂念,心有不忍。”
“唉!”蒙合突然重重一叹,摆手让他起身,然后悠悠地问:“南荣欺我至此,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这一次,定要让他们好看,知道什么叫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这蒙合大汗说话,常有粗野之语,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但这一句话可不一般,一出口,就惊了一地。
老百姓吼“打南荣”,士兵们喊“打南荣”,那也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可北勐大汗当着众人的面儿,亲口说要让南荣好看,那事情就不一般了。
几乎刹那,硝烟味就从他的话里被点燃。
一些聪明的臣子和将士,当即呼啦啦地跪下。
“大汗英明!南荣欺我,不可坐视也!”
一声即出,众人响应。
雪地上,像饺子下锅似的,一片一片人跪倒在地。
“请大汗号令,铁骑南下,杀向南荣!”
“请大汗号令,铁骑南下,杀向南荣!”
整齐划一的喊声里,天际似有什么闷雷般的声音轰然响过。大汗有了意向,世子们当然都得附合,这种遭天恨的杀戮行为,自然也得由他们来谏言,为大汗分忧,解大汗愁烦,这才是身为忠臣该做的事儿。
蒙合脸上阴沉不定,听着此起彼伏欲攻打南荣的声音,好一会,视线危险地浅眯着,再一次慢悠悠地转向了萧乾平静的面孔。
“苏赫,你的大婚,看来得推迟了。”
国事与家事,一相比较,当然国事为重。
而且,一个公主都已经没了,他还怎么大婚?
总不能一边办丧事,一边办喜事吧?
这样的结局,萧乾早已料到,并不奇怪,只低头抱拳拱手,“但凭大汗吩咐!”
蒙合沉默地静了静,像是为他鸣不平似的,怒哼了一声,突然拔出刀马,对着跪地的一片臣子,冷声嘶吼道:“南荣辱我至此,有违盟友之道,实乃为天不容也。从今日起,我北勐与南荣割袍断义,势不两立。”
说罢,顿了顿,他冷冷的目光浅眯着,又看向萧乾。
“镇国大元帅苏赫听令!”
“臣弟在!”萧乾沉声回应。
雪光中,蒙合的面目有些模糊,声音却冷得如同腊雨的冰霜,几乎冻结了天地。
“现敕封你为征南大元帅!三日后,点兵南下,不得有误!”
萧乾心里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了地。
慢慢地,他仰头望向蒙合,或者说,望向那一片沉沉的夜空。
“臣领旨!”
萧乾神色沉肃,音色哑而钢硬,似敲击的洪钟。
一阵冷风吹过满带硝烟的大地,在雪光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淡淡清辉,皎皎月色,冬日的风中,拂过来的除了凉意,还有森森的杀气。可他的血液却滚烫的沸腾着,沸腾着,似要冲破胸膛而出,啸傲向天际之外。他知,前方的路已划出了方向,哪怕荆棘遍布,哪怕烽火四起,也再无法阻止他的马蹄,去踏出一个更为安宁和乐的世界。
这一日,是景昌元年冬月二十六。
墨九的火器在哈拉和林爆炸,引全城围观。
南荣的紫妍公主,死在了她的临时府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而她传说中的“奸夫”丞相苏逸,仓皇逃离哈拉和林。
举世瞩目的一场大婚,变成了一场闹剧,以北勐和南荣的战争拉开序幕而结束。
这一日,离北勐大军南下,也仅仅只有十日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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