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注目而瞧奔自己来的这家主人,只见那男子三十颇有余,四十略不足,方面广颐,体格颇为魁梧,便不似普通的读书人,瞧着似是鲁肃一类人物——也就是说,读过几天书的乡下(或城镇)土包子。那人提着刀来到自己面前,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开口便问:“你老实说,究竟姓甚名谁,在曹军中任何职务?”他要是不提刀过来,是勋就打算随便报个假名,然后央告他宽放了自己,但这一提刀过来……还是报真名吧,好让对方明白,活的自己比死的自己更有价值,即便要献给袁术,也还是活着押去为好。于是老实答道:“某姓是名勋,见为朝廷所任少府丞。”那男子闻言一愣,是勋瞧不明白对方的表情,又似惊讶,又似惶恐,隐约还透露出三分杀意来。只见那男子把刀在是勋脖子上一比划:“原来是是少府,倒是某莽撞了——是少府深得曹公信赖,若杀了你时,恐怕后患无穷,若宽放了你时,又恐你要寻我复仇。”是勋心说耶?这是有放我的意思了,只是要先讨个好价钱是吗?急忙辩解道:“绝无此理!阁下若肯宽放是某,是某必有重谢,安有怨怼阁下之意?!”既然对方在要价,那自己就先不报价,什么百金酬谢云云,就当我没说过,咱们重新再来——你先说吧,你要点儿啥?那男子冷哼一声:“你若发个毒誓,我便信了。”是勋赶紧指……他是想指天划地发誓来的,可惜手足难动,只好光嘴上说:“阁下若宽放了是某,是某绝无丝毫怨怼阁下,反将重谢。皇天在上,有违此誓。我是家祖宗虽在黄泉,亦永不得安!”这在当时是很毒的誓言了,只是是勋既不信鬼神。其实更不是真的“是家”子孙,所以嘛……你先放了我再说。那男子听了这话。才举起刀来,将是勋身上的绑缚尽割断了。是勋本以为他这就要开始谈条件了,却不料对方将刀一抛,突然很传统穿越似地纳头便拜:“小人新兴秦谊,得罪了是少府,承蒙大量宽宥,从此愿为主公执鞭引马。永效忠荩!”是勋绝处逢生,就觉得这剧本吧……怎么就这么神转折呢?这是啥小白编剧啊,脑袋里进水了吧?写出去会遭读者跳脚骂的吧?会弃文的吧!他挣扎着舒缓了一下四肢,第一要求:“秦兄。能否先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啊呀,”秦谊跳将起来,“是小人疏忽了,主公稍候。”说着话疾步奔了出去——其实这时候是勋正好趁机溜走,但一来身上绵软无力。二来,对方既然已经释放了善意,还是先瞧瞧看吧,终究他手中有刀,要是恼怒自己把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干脆举起刀来……好,我等着你。过不多时,便见那秦谊带着其妻一起返回到矮棚之中。秦夫人为丈夫捧着工具,秦谊先取剪刀来截断箭杆,接着小心翼翼地帮是勋掀开战裙,剪开裤子,然后用一柄铁钳轻轻地取出箭簇,敷上伤药,再用细麻布层层包扎起来。是勋疼得都麻木了,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位秦谊处理伤口的手法就很老练呀。他是医生,还是……于是忍不住问:“秦兄以何为业?”秦谊一边包扎,一边回答道:“小人既已愿从主公,主公再不可如此称呼。直呼小人之名即可……”“秦兄匿我,救我,勋如何敢如此无礼?”“要么称呼小人之字也可,小人草字宜禄。”秦……宜禄,原来是他!是勋恍然大悟,忍不住就又瞟了其妻一眼——怪不得他老婆这么漂亮哪!秦宜禄,以字行,其实是一个挺悲摧的人物。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本为吕布之将,后来奉命出使淮南,袁术给他娶了个汉室宗女为妻,他就把徐州的老婆孩子全都抛下,跟了袁术了。其后曹操破吕布,关羽因向曹操求取秦宜禄之妻杜氏,曹操就此起了疑心,先跑去瞧了杜氏一眼,就此走不动道儿了——曹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控,那本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乃自纳之”。于是秦门杜氏,就此变成了曹操的杜夫人,先后为曹操生下曹林、曹衮两名庶子。但她在跟曹操之前就已经有所出了,秦家小崽儿名叫阿苏,就此做了拖油瓶儿,并且还挺得曹操宠爱。据说曹操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世有人爱假子如孤者乎?”其后阿苏长大,起大号秦朗,仕魏为显爵高官,文帝、明帝,几乎都把他真当宗室看待——哦,更准确点儿来说,秦朗得宗室般优荣,却不似宗室般受忌,当真风光并且悠闲得不得了。再说回秦宜禄,后来也归降曹操,被任命为铚县长。其后刘备叛曹,张飞经过铚县,就责备秦宜禄,说别人抢了你老婆,你还在他手底下当官儿,你丫要脸不要脸啊?!煽动秦宜禄跟着一起落跑。秦宜禄一开始动心跟随,可是才跑出去几里地就后悔了,想要折返回去,被张三爷恼恨起来,手起刀落,取了狗命——这是多么悲摧的人生啊!这一条时间线上的发展则有所不同。当日吕布败出兖州之际,秦宜禄恰在东郡之胙城,为曹兵所阻,不得跟随,被迫改装逃亡,经豫州蹿往淮南,最后定居在寿春,并且将妻子杜氏亦从家乡接来。原本的历史上,秦宜禄颇得袁术所爱,故此还选汉室宗女妻之,但那是因为他奉吕布之命,出使淮南,而在这条时间线上,没有吕布之将的身份罩着,袁术那么自傲的人,哪儿会见你一个平头百姓?故此秦宜禄在寿春蹉跎年许,终难寻进身之阶。这回赶上曹操来攻寿春,秦宜禄早早地就命妻子熄了灯,藏在屋中不可出声儿,他自己搬张凳子,趴在围墙上观望风色。他也是跟随吕布打老了仗的家伙,瞧着瞧着,就瞧出不对来了——曹军虽然中伏,但袁军的指挥也太过混乱了,这仗打下去,究竟谁胜谁负,殊难预料啊。可是有一点,只有战败一方的将领,才会钻狗洞逃进自己家里来躲藏哪。所以听得是勋的动静,他便让妻子秉了烛,吸引对方的注意,自己绕至其后,狠狠一棍打翻,然后捆绑起来。在他想来,不管谁胜谁负,明日自己将此败将一献,必有出仕的机会,筹划到快乐处,竟然大半夜的让妻子热上酒来,喝得酩酊大醉,倒头便睡。其后杜氏去给是勋送水,秦宜禄是并不知道的。第二天早上,秦宜禄直睡到日上三杆才始酒醒,当下起得身来,梳洗毕了,便手提长刀,待去押解是勋。杜氏不合在旁边问了一句:“押了此人去献给袁公,便可得官做么?”秦宜禄“嘿嘿”笑道:“也未必是去解与袁公。”杜氏就问啊:“他说乃是朝廷之吏,若不解与袁公,还解与谁?”秦宜禄刚想解释,说既然这败将是曹操的人,那我确实是要把他去献给袁术,可是他本来就不傻,听了老婆这几句话,突然长了个心眼儿,忙放下刀,说你好好在家呆着,我先出去探听一下风色再说。出了门不远,便见一队士兵巡街而过,瞧装扮却不似袁军。秦宜禄这下不禁脊背上冷汗直冒,当下又潜行了几条街,到处寻摸,终于被他见到几面大旗——这却似曹军的旗号!秦宜禄逃跑一般返回家中,寻杜氏商议。杜氏妇人,毫无主意,只是急得要哭,说:“早知如此,他半夜向我哀恳,我放了他便好了。”秦宜禄听这话不对,忙问:“汝何时去见过那人?”杜氏不敢隐瞒,便将送水之事备悉说了,秦宜禄眼中掠过一道阴影:“罢了,罢了,这份功劳不要也罢,干脆一刀杀了,以绝后患!”杜氏一把扳住丈夫的胳膊:“不可!”她倒不是有多良善,不愿丈夫杀人——秦宜禄也是曾经为将之人,那杀的人还少吗?——只是害怕杀人后无处埋尸,终将为人所窥破。秦宜禄思前想后,说那干脆这样,我去问问此人究竟姓甚名谁,若是无名下将,杀便杀了,外巷还有尸体未及清理,倒时候拖出去一抛,谁知道是我动的手?若是有名之将么……是勋是宏辅,倒还真算曹操麾下有名之将……之吏,所以秦宜禄听了他的名字,便别起心思,心说这般文官最重名声,最守承诺,我只须逼得他立誓,他便不能再怨怼于我,而我再趁机投在其门下为客——是勋为朝中千石之吏,又深得曹操宠信,若得而为客,我前途也可无量啊!他当然想不到,那是勋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士大夫,且又不信鬼神,这一夜的担惊受怕、绑缚寒冷,他心中早将秦宜禄恨入骨髓。发毒誓对是勋来说,那是一点儿约束效果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