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秋,曹操渡过黄河,征伐河北,袁绍率领主力退至邺城西面的污城,曹军遂围邺。九月将晦,两军于修仁乡内展开激战,曹操先败后胜,重创袁军,俘沮授、斩淳于琼,并夺得袁绍将旗、伞盖、大红披风。七日后,用是勋伪书之计,离间城内人心,审配部将冯礼乃开突门纳入曹军,审荣亲执审配,邺城终陷。袁绍在修仁之战前,即遣使召高幹、袁谭来援,自修仁战败后,催促日急。他虽然知道两军远途而至,粮秣不足,未必能有多少战力对敌曹军,而且那就等于彻底放弃了并州和青州。然而邺城危急,虽然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为了。邺城陷落的时候,袁谭率军才到平原,闻讯转道北上,仓惶退入勃海。高幹、郭援则自滏口陉入冀,会合袁绍,放弃污城,退守邯郸。曹操进入邺城,很快便控制了城内局势,各将皆俘得袁氏将吏来献。曹操首先唤入荀谌,当着群僚之面亲解绑缚,荀攸、是勋等亦进前见礼,劝说荀谌投降。荀友若喟然而叹道:“袁将军不听沮子辅、田元皓,而用郭公则、审正南,致有此败,无乃天意乎?虽然,谌今心如死灰,谋尽而智塞,无所用于曹公……”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突然询问:“沮子辅仍在生否?”荀攸老实禀报叔父:“子辅归汉而不降曹,今已押赴许都,请天子责罚矣。我主之意,不忍见其死也,或暂与其一县之地安置。”伸手一指是勋:“此亦宏辅与子辅商定者也。”荀谌朝是勋拱了拱手:“宏辅能全子辅性命,谌甚感念。”说着转向曹操:“吾不敢言归汉而不降曹也。然亦请曹公解我许都,以与兄弟相见。”他嘴里说的兄弟,当然是指尚书令荀彧啦。荀谌又与沮授不同,曹操基于荀彧的关系。即便对方坚决不降。那也肯定不会杀的。于是又劝了几句,见荀谌心思虽然略略有些活动。但并不肯立刻便低下头来,因而——罢了,我就先把你送回许都,让你兄弟来劝你。荀谌出去以后。许禇带进来冯礼、审荣,曹操好言抚慰,承诺上奏天子,赐以名爵——就理论上而言,这二位都是袁绍所私署,是没有正式官职的。第三伙儿给押进来的,是直接从牢里逮到的沮鹄和苏由。这俩面子不够大。曹操不亲解绑缚了,只是随手一指:“松绑。”自有侍卫上来,宽放二人。曹操问你们肯降吗?苏由纳头便拜:“由前疑惑,不识明公之威。今愿降矣。”曹操说好,暂且下去歇息吧。那边沮鹄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冷眼瞧着苏由出帐,却不答话。是勋心说你爹是我救下的,那我好人做到底,也来救你一救吧,上前一步,高声斥道:“卿父已降,卿何不拜?”沮鹄连连摇头:“家父心如铁石,定不降矣,休得诡言相欺。”是勋笑道:“卿父固执,自不降曹,然已归顺朝廷矣,见押解许都,候天子处置。卿今不降,我主必斩,不但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便朝廷得此信,亦不肯宽放卿父矣。是乃卿父因卿而死,此岂为人子之道耶?”沮鹄果然是个孝顺孩子,听了是勋的话,就不禁皱眉沉吟,好半天才问:“家父果然在生否?”是勋点头:“卿即降,父子可再相见,且卿父必获朝廷之赦也。”沮鹄没有办法,只好单膝跪倒:“如此,鹄愿降曹公——请允臣追赶家父,一路侍奉,随同赴许。”曹操既然留下了沮授的活命,当然不准备转过头来就砍了沮授的儿子,因而首肯,就派人护送着——其实是监视——沮鹄去追他爹。最后被押进来的是审配,双手反绑,给捆得跟个粽子似的。曹操高踞上首,冷笑着问道:“曩日吾之围邺,何弩之多也?”审配咬牙切齿地回答道:“恨其少耳!”这几天全力攻打邺城,曹军折损颇多,若无是勋用计而纯以力取,即便形势毫无变化,估计没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够打得下来。所以说曹操挺佩服审配的守御之能——我这辈子打了无数的仗,攻了无数的城,还没有碰见过那么会守城的将领哪。审正南若能为我所用,付之方面,乃可无忧矣。所以他逐渐收敛面上的冷笑,表面上对审配,其实是跟自家将吏们商议:“卿忠于袁本初,亦不得不为尔——今既计沮,何不降吾?”可谁想审配的脾气又臭又硬,梗着脖子,坚决不降。是勋对审配并无好感,在原本的历史上,袁家偌大的基业,可以说就是因审配、郭图二人争权夺势而亡。而且这位审正南并不象沮授、荀谌那般清廉方正,其家族在冀州横行不法,圈占民田,收取贿赂,也就比许攸、逄纪强点儿罢了——那还是因为是自家地头,不好太过分。尤其审氏为魏郡大族,虽然比不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般名满天下,也是一郡显姓,不小的地头蛇。是勋从来最反感这些地方豪强,而且曹操想要彻底平定冀州,肯定要拿这些豪强开刀,既然如此,又何妨先除了审配?可是他也不好直接站出来,劝曹操杀审配。一则看曹老大的意思,是想留下审配性命的;二则么,原本历史上审配的名声并不算坏,裴松之就评价他说:“配一代之烈士,袁氏之死臣。”演义里更赋诗曰:“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命因昏主丧,心与古人参。忠直言无隐,廉能志不贪。临死犹北面,降者尽羞惭。”是勋要是这会儿跳出来以促其死,会不会蒙上害贤的骂名啊?所以他心说好吧,我暂且帮着曹操劝你几句,要是连我劝了都不听,那是你自己找死,与我无干。当下迈前一步,问审配道:“正南可还识得是勋否?今王师入邺,不见袁氏一族,何也?”为什么我们一个袁家人都没逮着呢?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攻下邺城,可是顺道擒了袁氏一大家子,包括袁绍的寡妻刘氏,也包括袁熙才过门的媳妇儿甄氏——要不然曹丕怎么能把甄氏给抢到手呢?可是这条时间线上却不同,袁氏家眷,尽皆不在城内。审配冷笑道:“是宏辅,便汝有如簧之舌,亦难动我心志也。至于我主家眷,自围城前即先迁往邯郸去矣。”“原来如此,”是勋早料到是这种原因——当然啦,他不清楚袁家人是迁去了邯郸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是乃袁将军固知邺不可守矣,而仍处卿城内。如此,尚欲为袁氏效死乎?”你就是一枚弃子啊,袁绍压根儿没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你还打算为他殉葬,你傻的吗?审配昂然道:“人固有一死,殉主而死,忠也,吾之愿也!”是勋一撇嘴:“忠于国谓忠,忠于道谓忠,终于天子谓忠,今卿忠一叛逆,是谓愚也,非忠也。”非关国家,非关理念,忠于某一个人,并且还是逆潮流而行,必将为历史所淘汰之人,这就是俗谓的“愚忠”了。然而审配仍然不肯听劝,他没有可与是勋辩驳的口才,干脆也不再一问一答了,只是反复要求:“吾不降也,可杀我!”是勋转过头去望了曹操一眼,摊一摊手,那意思,我劝不了啦,你还是宰了这家伙吧。曹操颇为无奈——是宏辅乃是他麾下第一善辩之人,如今连是勋都劝不动审配,可见这榆木脑袋是再不会转向的啦——只得下令把审配推将出去,军前正法。曹操没往深里想,是勋开口劝说,究竟是真心是假意。是勋要是真想救审配,肯定得按前日劝说沮授的例子,先让曹操拘押审配,然后——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去好好磨他一磨。如今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审配归降,是勋就不是辩论家了,而是催眠师……审正南就这么着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虽然早了几年——掉了脑袋。随即诸将陆续前来汇报情况,曹操最高兴的,是逮着了一大批袁氏将吏的家眷。当日袁绍离开邺城,西守污城,为怕万一,把自己家眷先秘密地搬到邯郸去了,可是害怕城内人心摇动,所以没敢让属下的家眷全都闪人。有那比较敏的,比方说郭图、许攸,也把家人给迁走了;但大多数人瞧着邺城堞高墙厚,还幻想着轻易不会沦陷,既然主公没发话,那自己家眷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跟城里待着吧,就这么着被曹军给连锅端了。陈群建议,可命这些人各写书信,劝其家人弃袁来归——“如此,冀州可不战而定也。”曹操点头,随即又轻叹一声:“惜乎未得子远之眷属。”许攸要是肯过我这边儿来,那就好啦。袁家众吏,是勋觉得活下去没啥必要的,包括审配、郭图、逄纪,也包括许攸。反正就许子远那脾气,就算投过来也迟早会被曹操砍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原本袁绍尚有一战之力,所以自己劝说曹操去信勾通许攸,如今袁绍亡定啦,那许攸来不来的,还重要吗?既得沮子辅,何必许子远?曹军暂且驻在邺城,休整兵力,并且派遣游骑哨探北方形势。时隔不久,袁氏将吏因其家人所召,纷纷前来投曹——许攸没来,别人可是陆续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