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上意外而起的风波,最后因为季英的出面,暂时压了下去,没有引起更大的流血冲突。但这只是双方的临时妥协,至于由此为开端,在秋风来临之前激荡起的万千波澜,现在还没有人能够预知,更不会知道由此带来的严重后果。季英其实也有些无奈。季家与江湖道上有着很深的渊源,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掌舵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朝廷内外势力复杂,而隐藏在不同势力后面的江湖力量,绝对是不容小觑的厉害存在。大汉帝国百年以来,中外臣民都崇尚的是赫赫威武,遗传自春秋战国的侠烈之风更是得到很好的传承。再加上几位先帝并没有明确的禁止“尚武”,反而因为对内平叛和对外抗击匈奴的需要,对武勇刀剑之类,是在舆论中加以鼓励和扶持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大汉的军队和将士们一直保持着勇敢作战的风气,今天能够取得一系列战争的胜利,除了最近十年的军队建设飞速发展之外,与长期以来的“尚武”精神是密不可分的。而这种尚武精神,同样影响到了民间。在天下郡县岭南北海以及州府客栈中,悬刀配剑行路之人络绎不绝,游侠踪迹时有出现,也并不觉得奇怪。大汉王朝的这种辽阔与包容,自然可以极大地提升所有臣民的自身荣誉感和巨大的自信力。但同时带来的,还有连朝廷有司也无可估量的各种游走在黑暗中的力量。这样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追根溯源,江湖豪强游侠辈的出现,是从几百年前的大周王朝正式分裂开始形成春秋战国的一系列格局而开始的。在许多正式的王朝史书中,都单独列有专门儿讲述他们的列传,由此可见他们势力的庞大和地位的超然。大汉宫廷中的太史令,甚至把这类人中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例子详细的记载了下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加以分析评判,以供朝廷当政者在处理涉及到这些人的事情时,好有一个清醒的判断。虽然朝野民间对无处不在的游侠们所认知的态度不一,善恶评价也不一样。但在一些深谋远虑的持重大臣们心中,对在某些时候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直接威胁到朝廷决策的这些因素,是深恶痛绝的。“所谓侠者,以武犯禁,扰乱世间法治,以此为甚……!”在朝堂上公开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三公九卿的重臣,而是那位以直笔记载历史的太史令。不知道是出于别人的授意,还是一向耿直的太史令自己想要表达什么,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其实已经非常明显。只不过,皇帝陛下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表示。他那张威严的脸上,把自己的任何好恶都深深地掩藏了起来。不管这个王朝的什么事都可以记在心里,很多东西,只有时机成熟的时候,也许他才会选择为朕所用或者是让其烟消云散……。其实,如果做臣子的足够聪明的话,还是可以看出皇帝的倾向。十多年前,因为流云帮的事,皇帝曾经亲自下令,对于天下的游侠豪强们进行过一番大的清洗,那一次可谓是元气大伤,江湖上清净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自诩为英雄豪杰的江湖客们的成长,并不需要太长时间,几年时光就够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虽然已经被皇帝拍死了,但后面风起云涌,大有人在。最近这几年飞速窜升壮大起来的势力,是分布在关中、汉中一带的一股力量。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名叫朱安世的人。在此前没有多少根基的情况下,就能够在包括长安近郊在内的关汉大地上称雄,这背后要说是没有强有力的手暗中扶持,打死那些江湖老油条们都不会相信的。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猜疑,但没有人清楚这股突然出现的厉害势力到底背后倚仗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反正在许多略微知道内情的人口中,就是……很厉害,招惹不得!消息灵通的季家就是属于略微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当闻讯赶来的季英,听到对方面色阴沉的报出自己的名号时,他心中委实吃惊不小。不比那三个少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季英亲眼目睹过太多的江湖仇怨,如果真的为了一些不明所以的事而与之结下太深的过节,那么并不符合季家一贯以来秉持的江湖道义。当然,明月楼能够兴旺到今天,也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真刀实枪的仇杀相斗,谁也不怕谁。但如果只是为了任侠使气,在长安即将迎来一场大盛事的前夕,这样的麻烦事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为妙。既然双方本着这样的态度,那事情就好办了。季英瞪了心高气傲的儿子一眼,示意三个少年不要轻举妄动。然后随意的拱了拱手,看着那气势汹汹的一行人自行远去,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忧色。“父亲!为什么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哼!就算这些家伙都有些背景,那又怎么样?如果你不来,我们三个今天非让他们吃些苦头不可!”季迦感觉很没有面子。刀都拔出来了,没有见血怎么好收回去呢!尤其是在两个好兄弟面前,他为自己父亲的息事宁人而感到有些羞愧。季英那双见惯无数风云的双眼不动声色的扫视过他们三个人,然后又看了看在一边的东海商客们,却不忙着解释,马上吩咐人先给客人们包扎伤口,然后好好的安排下他们休息,等到稍晚些时候,他会亲自过去拜访看望。季家的掌舵人亲自出面解围,以陆恒为首的一行人还是很感激的。虽然无缘无故的受了折辱,心中气愤难消,但好在都是外伤,并不是太严重。他们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这次来长安的目的,不是为了招惹这些闲气,而是为了联系长安东市的大商贾们,寻求互相合作的。当下致谢过后,自然有季家人领着他们去后面治伤修养,暂且不提。季英挥了挥手,带着三个少年回到三楼,先狠狠的训斥了他们一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元侯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如果今天你们三个人有所闪失,我这张老脸到时候怎么去见元侯……哼!”“……父亲!明明是那些家伙欺负人在先,我们只是出手相助而已。如果师父或者师兄他们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师父难道做过这样的事还少吗?”李陵和陆浚对这位板下脸来十分威严的季伯伯还是有些怕的,缩在角落里低头不语。季迦却是被季心老祖宗娇惯坏了,心中感到委屈,对于父亲的训斥并不买账。“你们知道什么呀!元侯做事,向来出手精妙,走一步看三步,岂是你们这等莽撞所能相比的?更何况,今天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我暂时压下这件事,并不表示会就此罢手。”三个少年眼睛一亮,忙抬起头来,满怀希翼的看着季英,心中的沮丧转为雀跃。季英微微叹口气,他刚才已经从酒楼掌柜口中了解了所有详细情况,这件事不用去请示饱经沧桑的季心,他自己就已经有了些判断。“长安大变将生!风声既然从明月楼而起,我们已经注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你们三个人既然想要做些事,那就从这次开始,经受些历练吧!但愿是我多想……在元侯没有回来之前,有些布置要提前开始了!”三个少年震惊的睁大眼睛,似乎重新认识了和蔼的老人。季英眼中有久违的光芒闪烁,保养得当的面容上此刻不再是那副富态的模样。峥嵘初现,心中有刀,他是当年纵横天下的“季氏双雄”唯一传人!为了知己,千金一诺,此生不违。就在当天夜里,季英派人传书向好几处通报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不同地方的长安府第中,有人接到传书后经过简单的思索商议,都召集得力人手,开始派出去从不同的渠道打探详细的始末。不管是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求详尽回报。长乐塬深处的简单院落里,坐镇在此地的青袍老书生点起灯火,在摇曳不定的光亮里,平静的听完了来报信之人的诉说后,不动声色的饮完一杯茶。两鬓斑白的老者心中有条云龙,本来可以腾云驾雾翻云覆雨,天下任其驰程!只不过,在十年之前,这条龙选择了蛰伏。潜龙在渊,非待潮升,而只是心甘情愿的为一个年轻人守护家园。他站起身来推开窗户,黑云布满苍穹,风从北方来,吹动衣襟和发丝,带着繁夏的盛大和草木的气息。秋收冬藏,这片平静的土地,他非常眷恋。“主父先生,我们的人都已经在外面了,敬请吩咐吧!”“要起风了,走吧!去长安……。”十年之后,苍茫夜色中,主父偃走出了长乐塬深处元召为他精心准备的处所。长安大雨将至,满地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