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银的生意在南边做得大,在北边,却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礼。闽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脑子还是好得惊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军国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员斗心眼子,可连这么一点儿家中小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着说。“嗯,那对硬红颜色好,在国内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
事实上,这金镶玉硬红宝石镯子,不止吴姑娘当宝,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
“嘶——你可真够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阁老一缩肩膀,又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来。“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厉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个蜜橘,“不过,主子赏赐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又令她带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问准娘身边的绿柱,也该来问问我的绿松……这丫头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粗疏,闹出这样大的事,不发作个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别让她在文娘身边服侍了吧?”
一两个丫头的去留,老人家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还是蕙娘的能力,不过在这一方面,蕙娘总是很少让他失望的。这一番举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给被撵出去的丫头留了一对名贵的镯子,也算是有所补偿,却又和风细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杀——要说亲、快出门子的女儿,面子金贵着呢,能少下一点,还是少下一点……蕙娘从小经过她爹和老太爷的精心调|教,这一年多来,她行事是越发妥当了。
老太爷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说话呀,就觉得老骨头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个男孩,祖父现在就可以告老还乡,哪里还用得着在宦海里苦苦挣扎,受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动,“江南那边,又写信来了?”
老爷子虽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烦恼。如今朝廷虽然看似只有焦党、杨党两党,但其实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少过纷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集团支持,怎么能在首辅位置上长久安坐下去,但这么一个强势的团队,有时候对首脑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长期跟在祖父身边服侍,对焦家几处烦恼,心裏也不是没数。
“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爷却没说太多,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刚说了一句,“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却忽然间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经散了三张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唠叨了一句,“何必吃那么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饭了。”
孙女儿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没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一扫手底下,倒尴尬地笑了。“蜜橘还是大个儿好吃,皮薄肉多,吃起来就没够……您刚才说,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脸色,心头一动,纵有多年养气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还没出门子呢,底下人竟势利直此!
焦子乔的确是焦家的承重孙,可伴着老太爷、四老爷,作为继承人长大的,却是焦清蕙。作为昭明十一年甲子惨案后,家里第一个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爷心裏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别人心裏谁都没数。要把蕙娘嫁出门,他难道就舍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毕竟惊世骇俗,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办法,老人家也舍不得孙女儿走这条路……却没想到,人心势利起来,真是再没尽头,清蕙懂事从不曾开口,这两年间,私底下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们的意思,芝生、云生兄弟随你挑。”他又把思绪拉了回来,“你也知道,何冬熊瞅准了你爷爷屁股底下这块位置,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云贵总督何冬熊也的确是焦老太爷这些门生中比较最出息的一个了,虽然比不上如今的杨阁老,但四十才出头,就已经是地方重臣,想要接过老太爷的担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场上的种种人脉资源,最好的办法,当然莫过于和焦家结一门亲事了。从前子乔没出生的时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为了这事,何太太和少爷小姐都没到任上去。几年来不断和焦家走动,就是想用诚意打动老太爷。子乔出生之后,自从出孝,已经提起了两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当然,若是老太爷舍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话了。
曾经从前那时,蕙娘也是考虑过这门婚事的,何芝生、何云生两兄弟从小经常到焦家走动,就是长大了,因为清蕙身份特殊,将来必定要时常抛头露面,家里对她的限制没那样严格,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她也能经常见到这两兄弟。何芝生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虽然年纪不大,但沉稳矜持,已有威严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谈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来说……
她暗叹了口气:就算现在吐口答应,也根本都没有用处。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为焦家偌大的产业考虑。何家现在看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久之后,便会在另一家巨鳄跟前黯然失色。这裏面的交易,并不是她的意愿能够左右的,甚至——也与另外一位当事人的心思没有半点关系。
就只是不知道,那户人家究竟是怎么看上了她……
“何总督想要从云贵回来入阁,怎么也要做出一点成绩,只从联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回避了祖父的询问,“尤其现在,朝中争得这么利害,您太抬举他了,倒寒了别人的心。”
老太爷唇角一动,一个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边,他也没逼着孙女现在就给答覆,只同蕙娘谈天说地,祖孙两个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过了晚饭——却是清茶淡饭,只吃了个半饱——这也是焦阁老的养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爷做晚课的时间。
清蕙从屋子里掀帘子出来的时候,庭下已有管事等着带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勋就和她解释,“养父年纪大了,天黑路滑腿脚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鹤,就是焦勋的养父。他跟随老太爷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于甲子水灾,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纪了,虽然跟随老太爷修行,身子骨也还矍铄,但老太爷还是怕他无人养老送终,十年前便做主给他挑了好些养子,焦勋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十年前,也是一个很耐人琢磨的时间点。
蕙娘看了焦勋一眼,她忽然想到了从前此时……在昏暗的暖房里,什么都发生得那样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勋低低哑哑,润得像玉的声音,“佩兰……”
其实,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焦勋看来也和个公子少爷没有什么两样了。不论是学识、见识,还是气质、打扮,他都没有一点下人的样子,在焦府管事们那华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气里,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云泥之别,现在蕙娘身份转换,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说了那么两个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还什么没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样,一下又把手松开了……
再往后,不要说见到他,连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没有听到了。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摆了摆手,“我有些头晕,你让他们把轿子抬到廊下来吧。”
焦勋微微一怔,便已经回复了正常,他弯身施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笼在了云里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过了几天,老太爷亲自过问,府里的人事有了小小的变动。花月山房有一个丫头被放出去成亲了,谢罗居里,也有两个婆子被撵回了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