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潭柘寺之行,若撇开牛淑妃的本意来讲,倒也说得上是皆大欢喜。几位妃嫔出了宫廷,多少也有了些自主权利,能和娘家特意赶来的亲眷们多加来往,就连往日里最宁静温婉的福寿公主,都交到了几个随着家人过来礼佛的仕女朋友,也在她的下处,招待过几次客人,脸上亦多了一丝欢容。就是牛淑妃自己,万千心思之外,能够出宫在山林间住上几日,享受着清幽秋景,与众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尊崇,不必在后宫之中服侍皇上、太后,又何尝不感到逍遥自在?虽然妙善大师说法三天之后,闻说京郊西北处有村落遇灾,便飘然而去,淑妃竟未能和他倾谈片刻,但在众人的央求下,她到底还是多住了几天,也算是哄得众妃嫔心花怒放,换了些彩声来听。
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险些坏了淑妃的心情:自从到了潭柘寺,权美人的肚子就一直都不大好,后几日更是腹泻不止,很有疟疾的嫌疑。这样的传染病,当然必须立刻隔离开来治疗,虽然之后她渐渐见了好,但本人还是精神不振,一时不宜搬动,要在潭柘寺再静养上一段日子。不过,权美人这样的小角色,和娘家族里的关系也就是一般,权家少夫人不在跟前时,牛淑妃也没什么心肠来应付她——这一次她得了疾病,甚至都还请不动权神医,是让几个年资浅薄的御医来看诊的。因此医嘱说她需要静养休息,她也就照本宣科,给权美人留了几个太监宫人使唤,又将小御医留下了,自己带了大班宫人,自然打道回府。至于那些羽林军该如何护衞,那就不是她一个后宫妃嫔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了。
对蕙娘来说,从婷娘腹泻发作起,她的差事便算是圆满完成。这一次差事,她没有小题大做,对鸾台会有什么要求,也都请良国公或是权夫人转告,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点思路,并对牛淑妃说上几句话而已。不过,少了她这几句话,的确也不易成事。如今一切种种,都是出自牛淑妃自己的安排,婷娘留下多住一段时日,不过是巧合而已,将来就算她回到宫廷,有了这一病作为伏笔,倒也不易招惹牛淑妃的疑心和忌惮。差事虽然不大,但只看手腕,便能觉出蕙娘安排的老道与谨慎了。
但,鸾台会并不是什么学堂,给你一份卷子,你答得好了,他们立刻就有奖励。这差事办完了也就办完了,非但良国公夫妇毫无表示,仿佛这差事办得好,乃是最自然的事,就是云管事那里,也没有多给蕙娘一个好脸。生活依然如常地继续了下去,和从前所有的差别,也不过是如今蕙娘已经知道了权家的底细,她能感觉得到,立雪院内外,明里暗里,受到的关注也好——说是监控也罢,要比从前更紧密得多了。
这倒并不出于她的意料,不论鸾台会做了什么布局,现在都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似这种组织严密所图不小的帮会,一个空降新人,不论出身有多高贵,要融入内部渐渐与闻密事,那也得靠水磨工夫。在此等阶段,她表现得太热心,只能徒增云管事等人的戒备,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现在权家小一辈里,除了她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姿态矜贵一点儿,那也无妨。
再说……
除了权季青的下落,依然是所有人心底的一根针以外,最近权仲白的日子,过得应该还算不错。虽说是内定接了世子的位置,但家里对他的约束倒还比从前更松一点,除了要和蕙娘常住国公府内,冲粹园不好再回去住以外,他的生活节奏,和从前相比非但没什么影响,反而还不用老被家里强着去办事。此外,虽说杨善榆这一阵子,忙于倒腾他的那些杂学,但他也不算寂寞,他那授业恩师周先生,前几个月都不在京里,到南边云游去了,如今回到府中居住,得了闲自然和权仲白多加亲近。医术到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自然很盼望和顶尖医者多加交流,只是当今世上,医家间门户之见很重,欧阳老神医年岁又大了,早已经不再问诊,周先生这么一来,权仲白倒多了个人说话,渐渐便也把前事放下,脸上的笑影子,也多了几丝。
就是蕙娘,对周先生也都十分尊重,周先生是有年纪的人了,对她这个徒弟媳妇,也不需太过避讳,她除了平时对周先生的饮食起居格外留心以外,每回周先生过立雪院来,总是亲自出去伺候茶水,把礼数做到了十分。甚而还经常把歪哥抱出来和周先生亲近,要不是乖哥太小,也要一并抱到周先生跟前来的。长此以往,两人不熟都混得熟了,周先生对这个各种条件都无可挑剔,又对她执礼甚恭的的弟子媳妇,亦十分满意。两人在潭柘寺一事上,合作得又很愉快,权仲白当时的确和妙善大师去京郊救灾了,竟是半点都不知道,周先生在蕙娘的安排下,去潭柘山附近的一间别院里,小住了半个多月。
他没法摸透蕙娘的真正用意,对蕙娘的殷勤,虽然感激,但也有几分费解,这天和周先生闲话时,蕙娘本来在里头处理些家常琐事,脱开身时,还特地出来给周先生斟茶倒水,惹得周先生捋须直笑,意甚满意,待周先生去了,权仲白便问蕙娘,“你对我爹怕都没有这么恭敬吧,又老抱歪哥出来和先生见面,难道——”
“周先生这次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歪哥的天分吗。”蕙娘故意哼了一声,“你的事情,我可没这么上心,待周先生好,只是看在歪哥份上罢了,你可千万别念我的情。”
其实医术一道,没有家世作为后盾,很多时候都是招祸的根源。真正要说出身正途,那还是文武之道,再次一筹,方是经商、从医等出路。清蕙从未流露过对医术的特别喜爱,对周先生这么殷勤,其实还不是因为权仲白一身本领,总是希望有一个传人,歪哥若要走医道,那好老师总是越多越好。说是为儿子考虑,其实还不是看在权仲白份上,她才肯让歪哥去学医?权仲白总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清蕙那点傲娇的小脾气,夫妻几年,他也渐渐拿捏得上了手,听她这么说,不但不恼,反而大觉有趣,心底也自是一暖,哈哈笑了笑,也不戳穿她,顺着她的话便往下讲,“歪哥要不要学医,我是无意干涉,只等他自己来选吧。天下三百六十五行,凭他想干哪一行,都随他的意,你要从这件事上现出对我的情意来,那也就是自作多情了——不过,好在你也没这份心思,倒是更看在儿子身上,才做出这一番辛苦殷勤来。”
清蕙气得轻轻拍了拍炕桌,使劲白了权仲白一眼,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这笑意便越发刺|激了二少夫人,她拿眼睛望着顶棚,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谁这么狼心狗肺,没个人心。人家待他好,他浑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非得要人家待他坏了,他才开心似的。周先生是谁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待师父恭敬些,他也要疑神疑鬼的,非得问出个究竟——这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权仲白哈哈大笑,欣然道,“我现在也是被你给捏惯了,几天不捱你几句冷言冷语,我心裏还真不舒服。”
清蕙又白了他一眼,傲然别过头去,仿佛真不屑于搭理他似的,只是往昔总是激起他针锋相对之意,能撩动他火气的高傲,如今随着年月推移,权仲白渐渐也能坦然承认:这一层高傲,恐怕撩动的,从来都不止是一种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