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成经验老道,见他突起发难,不及细想,就势在铺上滚了半圈,右手上扬,欲图一举擒拿住姜尚尧的腕关节。监舍里众人回过神来,或退后贴墙而立以避池鱼之灾,或纵身扑向前围殴姜尚尧。
姜尚尧不管不顾,只是与大麻成缠斗不休,两人在铺板上滚了两滚,他拼着身上老拳入肉,双腿死抵着大麻成半身,手掌扼紧大麻成咽喉,问他:“聂二把她怎么了?”
他心中既痛又恨,神情极其可怖,颈间青筋暴起,双眼充血,宛如厉鬼索命。大麻成心寒胆战,呼吸越来越吃力,狂乱地踢着双腿,感觉下一秒就将被姜尚尧扼断呼吸。
姜尚尧死死不放。
自进了9号房,他已经明白他别无选择。他几乎已经锻炼出一种意志超脱于身体之外的能力,缄默地接受包括自尊在内的凌|辱。但是,当触及到雁岚,他发现连这个名字被他们提起也无可容忍!
“聂二把她怎么了?”想及后果,他目眦欲裂。“聂……”
话未说完,眼前一晃,接着姜尚尧翻倾向后,喉间被线箍住,那是他们的任务活,不知谁偷藏了一条彩灯电线。
倏忽之间情势大转,大麻成脱困后接连咳嗽了几声,呼吸未顺,当胸一脚便踹向姜尚尧。
姜尚尧被几个人死死掐住,电线扼紧喉间,眼前光影模糊,这一脚踹来挨了个正着。他疼得整个人弓起,感觉咽喉处几欲被割裂,眼珠像是要暴突出眶。在尝到自己鼻血的瞬间,他双手扯住颈后的电线,蓦然发力!
谁也估不到他尚有如此悍勇!电线断于掌中之时,众人瞠目之际,他虎吼一声,一拳正中心神巨震呆立着的大麻成太阳穴,顺势将手中剩余的电线尽数套在大麻成脖子上,用尽余力箍紧。
监舍里的通铺是木头搭起的中空结构,从打斗开始,便发出几声空空的闷响,再至激烈,响声也愈大。此刻其他监舍一发现有人炸猫,顿时唯恐天下不乱般,敲击铁栅栏的,怪声叫好的,再伴着警哨声、开启铁门的吱嘎声,乱成一团。
姜尚尧浑然不觉这一切,他空惘的意识里只有一念,今日若得他不死……
今日若得他不死!
可是到底之前耗力太多,其他人再次围拥而上,他身下的大麻成奋力挣扎,姜尚尧渐渐意识涣散,有些支持不住。大铁门哐哐地被推开,警哨刺耳地响,其他监舍的大声地鼓噪……迷蒙中,他看见一抹银光向他袭来,他渐趋迟钝的肢体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接着便听到一声痛急的嘶吼。恍恍惚惚地,姜尚尧正疑惑着那声嘶吼并不是发自于他,下一瞬,一腔子血红喷了他满脸。
特殊待遇的小号房并没有好茶好饭,只有无边无际能让人发疯的安静。
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能看见一抹被电网分割成碎块的天光,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些声音,飘忽的、难以捉摸的。
姜尚尧当晚就被关进小号,他胸中块垒的忿怒并未因大麻成的死亡而消散,血污其面,他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回忆——景程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刻,眼前的那片红雾。他一遍遍重复着低吼:“冲我来!”,一拳拳狂躁地用力捶打铁门与墙壁,仿佛面对的是闻山聂二。待力气耗尽,对雁岚的担忧煎熬得他无法自制行将崩溃时,他盘腿坐在角落里开始竭力回忆事发经过。
后半段他记忆有些模糊,那晚开飞机太久,一直处于脑充血状态的他一切行为出于本能,先是因为痛恨,后来脱力下的挣扎纯粹是一种兽|性的求生的欲望。在他被提出去审讯时他也是如此形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不反抗的话死的就是我,刀片哪里来的我毫不知情。
大麻成被一片薄如纸的刀片割喉。
杀死大麻成的那个人叫梁志勇,很普通的名字,因为盗窃罪进来没几天。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他在警察冲进9号房时镇静自若地抹了抹脸上的血,丢掉凶器,举手转身面向墙壁就擒。在审讯中他坦白,他新进来时被牢头指使手下欺负,杀死大麻成不过是趁乱报仇。至于刀片,那是他皮鞋底的铁片磨锋利的,他留着防身。
行内人都清楚割喉的专业性。仅只是割断喉管并不能置人于死地,关键是要割开动脉。但颈部动脉有自我保护功能,会在外物攻击时收缩躲避。割喉的专业性一是刀快,二是手狠,三是熟练,能一举找准喉结位置平贴而割。不过真相没人在乎,只要有人认罪就行,说白了闹监这种事影响扩大化对谁都没好处,警察也要吃饭。
姜尚尧从小号放出来之后,又被送回之前3筒11号。牛哥看见他难得嘴边添了丝笑意,瘦皮猴手贴着裤子,不露声色地竖了竖大拇指,而其他人见到姜尚尧,则低眉顺眼地多了几分敬畏。
“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个。”等送姜尚尧回监房的警察离开后,瘦皮猴大拇指几乎要翘到姜尚尧面前,“一战成名!”
监房里磕板是常有的事,把头板磕下去了那就是功成名就,磕不下去就惨了,那跟过街的老鼠没区别。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那个新进来的,抬出去的是我。”姜尚尧嗓子还没有好,又很多天没有怎么说过话,声音很是怪异。
“这才叫高啊!人才进来没多久,就买了条尸。我说兄弟,你真跟丧狗混的?不像啊!”见姜尚尧面带疑惑,瘦皮猴也纳闷了,“不是你?”
“买尸?”
“现在还在重监室关着的那个姓梁的,真不是你买的?内行一看就知道,小案子进号,大案子出号,就冲一个人去的。明摆着是进来之前收了安家费卖命的。”
这种级别的待遇非大佬不能享,姜尚尧听闻过,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疑问伫结于心,他神色渐渐冷峻起来。
几天后严律师会见,姜尚尧踏进问询室不由大吃一惊,多少日的朝思暮想忧惧交加,一时激动难耐地就想冲上前把姚雁岚搂进怀里好好呵护。幸得对上她凝泪的大眼,他回复了一线理智,瞥了眼监看的民警,发现自己未露出太多破绽,这才缓缓坐下,将拷着手铐的手放上桌沿。
那双颤栗的骨节粗大的手掌充分显露了他此刻的情绪,若不是姚雁岚进来之前被再三告诫,她几乎要失声大哭。
刑事案件在判刑之前,为了防止串供,案犯没有见家人的权利。这数月来的仓皇失措与刻骨的思念终于得到纾解,姚雁岚与姜尚尧就这般无语凝噎,对视的眼波传递着彼此的牵挂。就连回答严律师的提问时,姜尚尧也是微侧着脸,一双眸子牵系在雁岚消瘦的脸上。
离开时,姜尚尧深深地看着姚雁岚,似乎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他如何也看不够。“严律师,帮我代家人问好,还有,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可以找德叔。”
姚雁岚眼泪几欲决堤,哽着喉咙点头,“你也保重。”
走出大门,姚雁岚仍是一步一回头。守候在捷达车旁边的庆娣早已迎上来,问说:“怎么样?见着了?”
不需要答案,只看姚雁岚喜中带泪的表情便已经明了,庆娣了解地笑:“这就好,放心了吧,回去和姜阿姨还有姥姥说说,让她们也放宽心。”
“庆娣,谢谢你。”姚雁岚由衷感激。
“谢我做什么,应该谢严律师,是他冒风险让你假装他助手。”
严律师不好意思地顶顶鼻梁上的眼镜,“上车吧。”
庆娣拉上安全带,“严律师,大致的定下来了?”
严律师点头,“我们这边上述状已经送上去了,只等那边案件卷宗送到中院,接下来就是排期开庭。”
三个月后,案件在原州中院开庭审理。公诉机关维持原诉,被告人姜尚尧对公诉机关指控其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的罪名无异议,表示认罪。但是他辩解从未参与预谋,之前也从未参与过类似的有组织犯罪行为,请求法庭酌情判决。而他的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经法庭审理,最后判决被告人姜尚尧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犯入室抢劫罪,犯罪情节较轻,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庆娣因为上课而没法去原州,晚上接到严律师电话确知消息后,本该有种尘埃落定巨石沉底的轻松感,可胸臆间依然悒悒。
爱娣与她挤坐在一起,半边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听律师讲完判决结果,她长吁而叹。
“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
“没。”爱娣转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不一会她领口已经被泪濡湿。
“小爱,你在想什么呢?”
爱娣鼻子里吸索了一下,闷声说:“姐,我好希望严律师说完姜大哥能提一下景程,哪怕判他十年二十年也好。”
庆娣无声地笑,笑容未绽,眼泪已滑落。
“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在想人活着真像那句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还在想另外那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